熱海,北岸。
“這小子不知又跑哪兒瘋去了!”甘寧和木筏都不見蹤跡,陸翊有些惋惜,他本想讓甘寧捎個口信,如今看來得自己回一趟碎葉城了。
“這個,難麽?”珞伽指著帆舟,問陸翊。
一個敢於挑戰劍宗的武道強者,在一葉輕舟面前竟然透著幾分忐忑。陸翊心底有些好笑,面上卻不敢表露,對方可是真正的悍妞啊!
“說易不易,說難不難。”陸翊一邊解著纜繩,一邊回答,“同樣的問題,當年顏淵曾問過一位擺渡老者。”
“嗯?”珞伽目露疑問,期待下文。
“老者告訴顏淵,會泅水的人很快就可學會,至於會潛水的人,即使沒有見過舟船,也能夠操縱。”陸翊對珞伽眸中的失落佯裝不見,繼續道,“顏淵不解,就去請教孔師,孔師告訴他,會泅水的人一學即會,因其無存心於水;會潛水的人無師自通,因其視深淵如平地,視舟船覆沒如車馬倒退,覆沒倒退也難以攪動其心,自然從容不迫。”
“你教我!”珞伽眼神一亮,語氣不由分說。
她與陸翊相識不久,但自玲瓏塢中一見,就有種奇怪的感覺,彷佛很久之前的故人重逢,很多從未有過的言行,卻來得十分自然。
“那就開始吧!”陸翊對這一切,似乎也視作理所當然。
對動手能力很強的人來說,操縱舟船實在再簡單不過,唯一的難點是舟帆與風向的關系,但有陸翊在旁指點,珞伽一學即會。
“南岸在另一個方向。”陸翊見帆舟一直向東駛去,忍不住提醒。
“知道。”珞伽回答,不過,帆舟方向不變。
“我需先回一趟碎葉城。”陸翊再次提醒。
“知道。”珞伽回答,但是,方向依然未變。
在珞伽的操縱下,帆舟時而東南、時而東北,呈之字型往東破浪前進。也就是說,珞伽會調整方向,但她沒有調整。
晴空萬裡,碧波蕩漾,海風迎面撲來,溫潤中帶著淡淡的鹹味。
陸翊不再說話,他忽然發現,就這樣看著珞伽窈窕的身影,哪怕甚麽也不說,也不管去哪兒,似乎就很不錯,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幸福就是有一個人陪你無聊,難得的是你們兩人都不覺得無聊。韓龍曾經說過這麽一句話,陸翊以前不懂,現在忽然懂了。
直到日頭偏西,珞伽才調整方向,往熱海西南岸駛去。這個時節正值東風回暖,萬物生長,布帆瞬間扯滿,舟行如飛。
“那道傷痕,怎麽回事?”珞伽心情不錯,指了指陸翊胸腹。
“那是十二年前一個小悍妞的傑作。”陸翊話剛出口,見珞伽星眸一瞪,急忙補充道,“不是說你!”
最後一句還不如不說!
陸翊一向自覺聰慧,有點鬧不明白為甚麽在這個女人面前總是犯傻。
“繼續!”珞伽似乎並不打算計較。
“王師曾為天子劉宏帝師,經常出入宮中,陽翟長公主劉脩年幼貪玩,天子寵愛陽翟,又信任王師,常讓王師帶陽翟出宮。”陸翊回憶起這段往事,神色複雜,“家母與班師母為閨中密友,兩家往來頗多,恰巧我與陽翟同年,是以常在一起玩耍。”
“原來是兩小無猜呢!”珞伽嫣然一笑,暗中卻緊咬牙根。
“也不知陽翟在宮中都跟誰學了些甚麽,有一天突然當著大人們的面,說等長大了,要讓我為駙馬。”陸翊說到這兒,頗感無奈,
“這可把家母嚇壞了,急忙謝絕。” “多好的事,那可是大漢朝的皇親國戚呢!”珞伽笑靨如花,眼神中隱隱透著一股殺氣。
“嘿,你道皇親國戚那麽好當呢!”陸翊一臉苦笑,“班師母的堂伯班始,當年娶陰城公主為妻,因不堪公主荒唐跋扈,一怒殺之,結果落得滿門抄斬。聽到駙馬二字,哪怕是孩童頑笑,家母也倍感惶恐。”
“你那時態度如何呢?”珞伽關心的細節看來不少。
“我當時不過五歲,哪懂甚麽駙馬不駙馬!”陸翊見珞伽計較此事,心底竟有些莫名的喜悅,“只是我不喜陽翟自以為是,又見家母一臉惶恐,就大聲告訴陽翟,我不喜歡她,更不會做她的駙馬!”
珞伽神色淡然,雖不說話,眼神卻柔和了下來。
“陽翟聽了很不高興,但並未再說甚麽。”陸翊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心有余悸,“等大人們不在之時,她突然拔出玉簪,衝我連劃幾下,還大聲哭喊:這是本公主留的記號,你這輩子都休想跑掉!”
“小小年紀,竟如此殘忍!”珞伽忍不住大怒,“帝王之家,無論男女,果然都沒甚麽好東西!”
“王師為此事與天子劉宏一番理論,鬧得不歡而散,自此不再入宮。”陸翊言下頗多唏噓,“其後不久,王師在冷龍嶺敗北宮泰,師母病逝家中,王師心灰意冷之下,決定遠赴碎葉城隱居,家母怕陽翟再找麻煩,與家父商議後,就讓我隨王師離開雒陽,來到此間。”
珞伽聽完不語,神情黯然。她想到了自己的身世,與陸翊頗有同病相憐之感,只是陸翊雖然從小離開父母,但父母到底還健在,比起她來,其實還要幸運一些。
兩人陷入沉默之中,也不知過了多久,珞伽再次開口,聲音有些嘶啞,“這些年你一直未曾回去過麽?”
“家母曾托人帶來訊息,陽翟每年都到家中造訪,打探我的訊息,家母讓我未娶妻之前,絕不許回到雒陽。”陸翊一陣苦笑,“我十歲之時,即已得知陰城公主之事,這種狀況,哪裡又敢回去呢?”
珞伽知道以陸翊如今的本事,其實根本無須懼怕陽翟,但既有父母親族在雒陽,卻又不得不怕!
“當年離家時,家母將這枚楓葉給我,淚流不止,至今歷歷在目。”陸翊扶了扶額前的白金楓葉,有些傷感,“也不知要到何日,方能回得去了?”
珞伽凝視著眼前的少年,眼波中盡是溫柔。此刻的她,早已不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夜叉瞳,倒像一位鄰家小姐姐。
“你呢?這張夜叉銅具, 有甚麽故事?”陸翊始終是個開朗的少年,不願意長時間沉浸在傷感之中,“擔心自己太醜,會嚇到別人?”
“沒話了,相殺吧!”小姐姐瞬間變回夜叉瞳,她當然知道陸翊在開頑笑,但沒有哪個女子能接受“太醜”這個評語,珞伽更不能!
“陸大哥!夜叉姐姐!”遠處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兩人抬眼望去,驚覺離南岸渡口已經不遠,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高岩上,舉著一個巨型木鳶,衝著兩人不斷揮舞,正是之前消失不見的甘寧。
“撐木筏過海的事,也只有這小子乾得出了!”陸翊有些意外,但並不驚訝,他實在太熟悉甘寧了。
“那個木鳶,怎地被他發現了!”珞伽對木鳶有著特殊的感情,縱然甘寧是陸翊的親近小弟,亦讓她感到不快。渡海之前,她特地將木鳶藏在高岩上,就是不願別人拿到。
“木鳶不過是身外之物,重要的是人和一起經歷的事。”陸翊注意到了珞伽的神色,輕聲安撫。
珞伽星眸閃過一絲羞澀的喜悅,神色緩和下來。
“嗷嗚~!”甘寧在高岩上一聲狼嚎,用力一蹬,連人帶木鳶躍起,在空中滑行出十余丈,緩緩落入水中。
珞伽在陸翊的指導下,松開帆繩,降速靠岸。
“太有意思了!”甘寧拖著木鳶遊到岸邊,一臉興奮,“這個木鳶,我猜一定是陸大哥的,對不對?”
“太對了。”陸翊笑得十分開心,“你回趟學苑,替我捎一個口信給公孫大娘,這個木鳶,就送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