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年,禹州城內。
正直午後,劉家祠堂內外依舊是圍滿了人,連平時議事都緊緊關閉的祠堂門都豁然敞開著。按照劉家祠堂規矩,女人,不是能進祠堂的。所以祠堂外站滿了劉家的媳婦,她們身子雖然在祠堂門檻外,但一個個伸著脖子,將頭伸進了祠堂門裡,她們瞪大著眼睛,急切想從祠堂裡聽出一些事情。祠堂內,她們的男人們在作著一個艱難的決定,這個決定將關乎著她們一家人的性命。
還有什麽事兒比性命還大?這麽大的事兒,她們怎麽不關切?
祠堂中央,正午的陽光已經直射在祠堂的天井內,照在一群灰黑色粗布短襟農民打扮的身上,這些人家族勢力小,輩分低,是祠堂裡的聽眾,只有聽從結果的權利。
在這些人的前面,站著兩排青衣粗布長衫的男人,這些人就是輩分高,家族人群大,是有發言權的代表人。在這些青衣粗布長衫人的前面是祠堂牌位,祠堂的排位前兩側,五張椅子上分別坐著五個黑灰色長衫的老人,這些老人便是家族內的長輩——長老,是家族內一切事務的決定人,這些長老們的聲望和輩分最高,是百年以後牌位要上祠堂供桌,要受後人世代供奉祭拜。所以他們的話就是全族的指令,他們的決定僅次於皇帝聖旨的命令。
而今天,在黑灰長衫的長老和青衣家族代表的中間地帶,不同尋常的站著一個人,這人身著破爛的青色圓領,儒家文人使用的大衫,身材高大,結實且魁梧,面部白淨,大眼,額頭突出飽滿,頭髮上魋結隨意的豎著,魋結附近,幾縷頭髮在外面飄蕩,應該是沒仔細梳理,便趕到了祠堂。
這個面如書生,身材魁梧如牛,剛從外面回來沒一個月的浪蕩秀才想幹什麽?
長老們不知道,眾人們更不明白,為什麽一個家裡只剩下一個人,在若乾年前考中過一個秀才頭銜的族內獨枝,在祠堂內敢站在長老下發言?
“一個秀才,瞎咧咧什麽?咱族世代都是種地的,怎麽和‘趙瘋子’的幾萬兵對抗?”一個族內代表在嘈雜的祠堂內喊道。
“是啊,這秀才出去了一段時間,可怕是瘋了罷,亂說點子胡話。”眾人附議。
站在眾人面前的秀才顯然沒把眾人亂哄哄的意見聽到心裡,而是提高聲音道:“不抗‘趙瘋子’,難不成都是想死外面嗎?”
人群中,有心急的人直接喊道:“抗了才是死!滾下去,這裡留不得你這個獨枝說話。”
獨枝這個詞,對於一個家族的成員來說,這是莫大的羞辱,家裡死的剩下一個人,說明要麽是家門不幸,要麽就是沒本事活下去。
這個“獨枝”秀才好像對這個詞並不生氣。
在長老的座席中,坐在最上面的是族長劉忠正,這時候,他正眯著眼看著這個第一次在全族祠堂裡突然發言,說要對抗‘趙瘋子’的秀才劉邦彥,這個秀才在外面闖蕩了近十年,直到一個月前才突然回到這裡,族長劉忠正的任務就是熟悉和了解族內每一個人,這樣出去十幾年的人,劉忠正首先必須了解他是否在外面有作奸犯科,小秀才回來之後,劉忠正和他聊過幾次,內容就是秀才這十年在外面的經歷,在聊天的過程中,劉忠正從這個小秀才的眼睛裡,看出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不妨讓他說說?劉忠正腦海裡突然閃出了這樣一個念頭。
這個念頭冒出來後,劉忠正望向了長老劉忠孝,此時此刻,長老劉忠孝的眼神也投向了劉忠正。
在喧鬧哄哄的祠堂,正當大家紛紛駁斥秀才劉邦彥的時候,劉忠正投給長老劉忠孝了一個眼神,劉忠孝看到後,眼睛內閃出一道光。 這兩個“忠”字輩的人在族內打了一輩子的交道,一個眼神足矣。
長老劉忠孝站起來,乾咳嗽了兩聲,等到大家都靜了下來後,向下面的族人揮揮手大聲道:“儀事!本就是儀事!大家都可說,讓邦彥說說,大家聽聽嘛,不費事!”
劉邦彥扭身,面向長老們,作了一拱道,他似乎看到了剛才族長和長老交換的眼神,然後道:“謝族長和長老。”
轉過身,撩起長袖環,環看了祠堂下眾人,兩三步走到祠堂中間,大聲說道:“想活的聽我說!”
眾人有了長老的發話,按捺著性子靜聽。
“誰不想活?都想活,可怎麽活?如今我們能跑到哪裡去?往西,是神垕,那裡有瓷,可我們這近萬人,跑到那裡,又能活幾個?統統要飯?如果能要的來飯,也行,可就在一年前,‘小王子’的兵和皇帝打仗,路過時早早就把神垕錢糧洗劫一空,神垕自己還在挨餓,哪裡有余糧施舍?咱們逃難,十有八九被拒神垕山城門外,唯一一條路就是等著在城外餓死。”
“那我們可以去南面!那裡有樹林,有糧,有田,能躲著。”一青衣長衫接道,眾人再次紛紛附和。
“躲?怎麽躲?南面是平原,臨鴻暢,小鎮如何躲?三天樹皮草種吃完,餓死山上,更無活路!”
劉邦彥說完,眼睛俯看族中青衣家族代表,十幾人的代表聽後竟無一人作答。
劉邦彥說的確實,神垕無錢糧,去了多半是死,轉南平原,就是“趙瘋子”不追殺,這近萬人一天的嚼卟又要多少?兩三天沒得吃,就會全部成餓殍,到時候“趙瘋子”驅人來殺,也只有伸頭被宰的份兒。
大家都在想是否“逃”,可沒人想到真“逃”了,整個族怎麽活。
這時候,一青衫代表輕言道:“我們可以投降,提前攜城投靠,也許這樣可保全性命。”
“也許?”
劉邦彥看了一眼這個代表說道:“正德八年,‘趙瘋子’起兵陝西,屠城三座,所屠城內幾乎再無一人,屍骨滿街,屍臭半年,屍體一年有余無人掩埋,正德九年,‘趙瘋子’醉酒屠城內千人,以殺人為樂,就在臨近的許州,城內已經屍骨遍野,城頭之上懸人頭數百,你投了,進城以後,你的頭,還是你的嗎?你的妻兒還是你的嗎?你縱有糧,繳了,餓死妻兒,不繳,殺頭抄家!”
劉邦彥說著,看著底下眾人只顧低頭哀歎,忽然提高聲調道:“劉家祖輩在此生根繁衍,到現在已經有幾百年,祠堂在,牌位在,祖宗在,幾百年的時間,祖輩什麽大風浪沒見過?沒有遷移,更沒有滅族!如今,一點小難,都要懦弱棄祖而遷,這讓祖上去看,我輩臉面何在?族心何在?勇氣何在?”
底下一片死靜,確實,這余萬的族人,就是劉家幾百年最大的基業。
“想活,僅有一條路!可行!”
眾人瞬間抬頭,凝視劉邦彥。
劉邦彥見眾人望來,轉頭向祖宗牌位及幾位長老跪下,大聲道:“請祖宗保佑,請族長、長老做主,帶我族輩抗擊巨匪,度過難關!”
剛才劉邦彥的一席話,族長劉忠正一直在聽,並且聽到了心裡。
今年七十三高壽的他正活在閻王要拽走命數的門檻上,這麽多年,他帶領著族人經過了不少大風大浪,兵見過,匪也見過,他讚同劉邦彥的話,舉族遷徙避兵戰,本身就是一件消耗、揮散族內人口基業的一件事,人散出去,聚起來就難啊!
但他這次面對的是巨匪,是一個外面傳言以殺人為樂的主兒,他也曾聽聞,有人打開城門投降,結果這些歹人進城後就殺的空無一人,這些不把人當人看的巨匪,如果進了城,一念之間,將族人屠殺盡,他作為族長如何去向死去祖宗交代?但如果出城遷徙,戰亂連年,也是一個“死”字當頭。
就在許州城被巨匪攻下當天,他得到消息後就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他全盤考慮後,想到抗匪,也只有抗匪才是唯一的出路,但從上午開到正午,等了半天時間,這些以前一個個看似有勇有謀的族內代表,竟然一個都沒說出抗匪這個主意,著實讓他心痛,反倒是這個外出數年的秀才站了出來,將他內心最想的、最有骨氣的想法說了出來,這個小秀才說的時候,耄耋之年的他很想振臂大呼,但他忍住了,因為他還要問他沒想出的辦法,那就是,怎麽個抗法。
族長劉忠正看著跪在地上的劉邦彥,不動聲色,用平和的語氣提了一口氣說道:“逃,沒出路,餓死;降,命懸一線,任人宰割,這兩個看來都不是什麽好辦法,唉,這可怎麽辦呢?”
說著,劉忠正撐著太師椅站了起來,這在一上午,他還是第一次站起來。他雖然輕聲說,但是話語卻像長矛,直接戳散了眾人“逃”和“降”的想法。
在他說完彎著腰站起來的同時,雖然他眼睛看著地面,耳朵卻豎著聽眾人的聲音,他很滿意,下面眾人很靜,沒人對他不逃不降的說法進行反駁。
繼而,他在眾人沉寂中踱步到跪在地上劉邦彥的面前,輕聲說道:“起來吧。”
劉邦彥聽到族長發話,站立起身,站在一側。
“既然你說抗匪,你說說怎麽個辦法吧。”
“我們全族有萬人有余,男壯丁有3000人,算上六十以下,略4000人,女壯年2000人,一共族內可有6000人守城,城內留守兵士2000人,再加上城內生死與共,逃不出去的留守人,可用之人達一萬余人,那巨匪‘趙瘋子’,號稱幾萬,但從一路上作戰看,滿算也就不到三萬人,其中還有部分收編降敵,從人數看,一萬人防兩萬人,足矣!”
“你怎麽讓留守兵士聽命於你?”
“如果猜不錯,現在禹州府早已經出逃,原本禹州應有守軍近四千,我算的時候,其中一千余人已經算做出逃了。”
聽到禹州府已經出逃,底下眾人再次喧鬧起來, 抗匪的官府主力出逃,這抗匪還怎麽抗?這讓他們很驚慌。
“你也真是敢說,僅僅猜測,何來證據?擾亂民心這一罪狀你就跑步得,我現在讓人去查看。”
在劉忠正心中,這小秀才太敢說,大敵當前,敢說官府已逃,這是要即可斬首示眾的,僅為猜測,就敢斷定?如若不讓人去查看,到時候禹州府怪罪下來,這個砍頭的罪名,他作為族長也是承受不起的。
一炷香後,探查禹州府的人回來稟報,官府早已空,逃的時候甚至府衙大門都沒來得及關閉再逃!
眾人聽後更是嘈亂,劉忠正站在祖宗牌位面前,只是仰著頭,閉著眼,陷入沉思。
這時大家看到族長神情,更是七嘴八舌問該怎麽辦。就看劉忠正轉過頭,眼睛直直的看著劉邦彥道:“你怎麽能讓未逃守軍兵士聽命抗匪?”
“我不行,府衙大獄,大獄裡有一人可以!”
“誰?”
“張霆!”
“那個殺了人到監獄的軍頭張霆?”
“是!”
“你有把握讓他抗匪?”劉忠正走到劉邦彥面前一字一句的問道。
“有!他原先和我同在明軍為伍,把他放出來,那就是猛虎出籠,是‘趙瘋子’的災星!”
“你當過兵?”
“我不僅當過,還帶過!”
“最多帶過多少?”
“五人!”
“五人?你這算帶的什麽兵?”眼前的劉邦彥讓劉忠正充滿著疑問。
“我帶五人,五人再帶萬人,足矣!”劉邦彥挺直腰杆,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