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君子協定

　　肖克回到家時，發現客廳和臥室的燈還亮著。

　　妻子王玲斜靠在沙發上，她睡著了。

　　肖克知道妻子一定一晚上都沒合眼，自己的手機沒電了，她肯定一直在給自己打電話，也肯定給自己的朋友和家人打了無數個電話。

　　等她醒來，該怎樣解釋呢?

　　肖克輕輕地換了鞋，朝衛生間走去，他的衣服汙穢不堪，渾身散發著惡臭，他急忙把髒衣服脫下來，塞進了洗衣機。

　　在鏡子裡，他看見自己蓬頭垢面的樣子，肖克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是我嗎?”

　　鏡子裡仿佛是另外一個人，一個落魄的流浪漢，又好像是得了重病的自己。

　　肖克不想讓妻子看到他現在這幅模樣，便迅速打開了熱水器的淋雨噴頭。

　　王玲醒了，她已經知道丈夫回來了。

　　她本來想馬上砸開衛生間的門，向肖克大吼大叫，並質問他去了哪裡鬼混，可當她衝到衛生間門口時，舉起砸門的拳頭又放了下來。

　　王玲意識到，丈夫應該沒有出什麽意外，至少人是安全的，他肯定又在外面喝醉了，胡亂在什麽地方過的夜。

　　等他出來再審問！

　　王玲很少讓自己激動的情緒，很快平靜下來，或許她已經激動不起來了，一晚上的忐忑、焦躁和憤怒，已經讓自己疲憊不堪了。

　　又或許看到肖克回到了家中，使自己的心莫名地踏實起來，她又重新在沙發上躺下，閉上了眼睛。

　　肖克此時也在衛生間邊洗澡邊想著，

　　“王玲一定知道自己回來了，我該怎麽給她解釋呢?”

　　“那場不可思議的邂逅是決不能講的，她一定會覺得我幹了不可告人的事情，想以此來遮掩什麽。”

　　“況且這樣說，也一定會激怒她，這不是胡扯淡嗎?！”

　　“如果自己再拚命解釋，她會認為自己精神錯亂了，也會讓她崩潰的。”

　　“還是老辦法！”

　　肖克想到:陪客戶吃飯，喝醉了酒，就在賓館睡了！但願妻子不要深究，否則一切都無法自圓其說。

　　肖克洗完澡出來時，妻子已經坐在餐桌前，桌上是做好的早飯，她埋著頭，並沒有看他。

　　肖克緩步走到妻子跟前。

　　“對不起！昨晚陪客戶喝多了，就在賓館睡了，手機也沒電了。本來想給你說一聲的……”肖克試探性地說道。

　　“你著急了吧?”

　　王玲仰起頭，狠狠地瞪了肖克一眼，

　　“你別給我編故事了，你把我當傻子了嗎?‘陪客戶’?陪的是哪的客戶?”

　　王玲繼續聲討著:“你現在都快成無業遊民了，有什麽正經客戶讓你來陪！”

　　“你！……”

　　肖克被妻子的話中“無業遊民”這四個字，刺痛了！

　　他的心中猛地升起一股無名之火，肖克努力壓製著，沒有讓火發出來。

　　他本想坐下來和妻子共進早餐的，現在看來已經沒有這種溫暖的氣氛了，便轉身朝臥室走去。

　　王玲看著他的背影，本來還想怒罵幾句，最後也忍住了。

　　她重重地坐下，將餐桌上的一碗稀飯使勁推搡了一把，碗裡的湯汁灑了一桌，她又拿起一隻煮熟的雞蛋，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然後趴在桌上痛哭起來。

　　王玲有一肚子的委屈，她知道肖克在撒謊，而她又不願意就這件事，再查個水落石出，那樣又能怎麽樣呢?

　　她知道，肖克已經“失業”了，而肖克口中聲稱的，一直在找什麽店面，要開什麽拉麵連鎖店的事，也似乎子虛烏有。

　　肖克每天早出晚歸地在外遊蕩，已經快三個月了。

　　這段時間，他連一毛錢都沒有給她，肖克肯定是沒有掙到錢，也沒有再去以前的公司上班，他在搞什麽鬼?！

　　王玲想到這，又一陣氣憤，她真想衝進臥室裡問個究竟，可一想到肖克最近明顯消瘦的身影，和憂鬱恍惚的眼神，她又心軟了。

　　王玲在餐桌前呆坐了近半個小時，她看了看時間，已經快十點了。

　　她應該去單位了，她忘了自己隻請了兩個小時的假，現在不管怎樣，她要去上班。

　　王玲在一家民營醫院上班，那是一家福建人開的醫院。

　　精明能乾的南方人選中了金州，這個北方人口較多，又相對南方和沿海發達地區較落後的城市，率先開起了“男科醫院”。

　　王玲被聘為醫院的護士長，這得益於她扎實的業務知識和良好的執業習慣。

　　民營企業的老板最看重的就是業務嫻熟，又能吃苦耐勞的人。

　　王玲乾起工作來麻利幹練，為人又快人快語，從不搞什麽團團夥夥，這深得老板的賞識。

　　民營企業不像國有企業那樣，只要搞好人際關系，懂得許多“潛規則”，就能在單位混得不錯，而民營企業老板只看一個人的能力和貢獻，在自己的公司上班，越“單純”越好。

　　王玲急匆匆地穿好了衣服，簡單地塗抹了一下，準備出門了。

　　她臨走時，朝肖克躺著的臥室瞅了一眼。

　　“這日子怎麽過，你好好考慮清楚！”

　　說完，王玲啪地一聲關上門，走了。

　　肖克此時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他雖然極度疲憊，但腦子混亂不堪，他圓睜著雙眼，目光呆滯地望著天花板。

　　“我該怎麽辦?”

　　肖克想起自己最近漫無目的地在金州市亂轉，倒不是“漫無目的”，他有自己的目標，是的，他有。

　　他曾和張總達成協議，他們要聯手打造“金州拉麵品牌連鎖店”。

　　這樣一個宏偉的計劃，就在幾個月前，在他曾效力的公司在張總的辦公室，他和老板張永富史無前例地進行了平等的對話。

　　他倆簽了“君子協定”，一份共同出資籌建拉麵連鎖店金州旗艦店的協議。

　　協議中明確提出，由張永富全額出資在金州選址，先建一個形象店，然後組建發展連鎖產業的團隊，再向全國招商，發展加盟店。

　　這份協議，讓肖克著實興奮了一陣，因為協議規定，他和張總各佔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他即將從一個為老板打工的馬仔，成為老板的合夥人，也可以當老板了。

　　另外讓他欣慰的是，他為之打拚了近三年的“拉麵郎”項目，又可以延續和發展下去了，而在此之前，拉麵郎的團隊剛剛解散，拉麵郎的產業被張總叫停。

　　因為公司的主業是“乳品”，現在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公司已無力拉扯“拉麵郎”這個剛出生不久的“孩子”了。

　　肖克慢慢從床上起來，他踱出了臥室，走到客廳的窗前，他打開窗戶，一股清風撲面而來，這讓他清醒了一些。

　　肖克掏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又緩緩地吐出了煙霧，他的思緒飄蕩起來，他想起了他和張總的約定，又一次有些痛苦地猛吸了一口煙。

　　是的，他和張永富有過約定，那一紙協議其實沒有什麽法律效應，他的小興奮算得了什麽呢?

　　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肖克曾滿懷信心地揣著這張滾燙的紙，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日夜不停地走在金州市的大街小巷。

　　他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用腳丈量過，這座城市的深度和寬度，他向無數個店主詢問過店面轉租的事宜，也和無數個拉麵店的廚師和小工們請教過拉麵的技藝。

　　為此，他還專門去一些有知名度的拉麵連鎖店應聘，以更好地了解和掌握一些“內部”資料。

　　肖克憋著一股勁，他不想放棄“拉麵郎”，這個品牌是他親手締造的， 如今“拉麵郎”方便麵項目已經宣告失敗。

　　員工都解散了，廠房租給了河南人，設備以低廉的價格轉賣給了廠家，全國各地的經銷商也停止了業務合作。

　　那些積壓的帶有“拉麵郎”標識的各種包裝物和輔料，才剛剛當廢物一樣被廢品收購站的人拉走……

　　想到這些，肖克的心中一陣酸楚，“失敗”這兩個字，在他意識裡，被逐漸放大起來，雖然這些年失敗總圍繞著他。

　　但從來沒有像現在的感受一樣，那樣強烈，讓人有深深的痛感。

　　這種痛苦，只有經歷過無數次失敗的人，才能真正體會得到。

　　是啊！在外漂泊打拚的人，多麽渴望有一份穩定和自己喜歡的職業啊！

　　人人都想要過一種體面而又富足的生活，這一切似乎唾手可得，又似乎遙不可及。

　　肖克的思緒難以平靜，而在腦海裡掀起波瀾的事情，就在昨天。

　　張永富因乳業發展困難，居然要停止與自己的“合作”，打算讓肖克一個人來出資籌建拉麵店，哪怕把原屬於公司的“拉麵郎”品牌免費送給肖克！

　　這讓肖克徹底奔潰了，他內心中僅存的一點希望，瞬時間化為泡影，他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失敗者，一個被人拋棄的流浪兒！

　　他深深地感覺到自己已不屬於金州這座城市了，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外來戶，這座城市裡的一切都和他無關，以至於連自己的生命都不屬於他自己了。

　　於是，肖克萬念俱灰，他便神情恍惚地走到了黃河邊，走上了黃河鐵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