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四年,十月初,夜,浙江台州府。
知府周旭鑒正跟自家小妾在房內揮汗如雨,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腳步聲之中,夾雜著甲士盔甲碰撞發出的聲音,後面還有人在追。這是台州府所轄寧海縣知縣郭公敏帶著縣尉、兵丁們闖了進來!
門外的丫鬟看著一個知縣帶著幾個兵丁到來,頓時嚇了一跳,連忙向著房內大聲道:“大人,外面來了一個知縣和幾個官兵。”
知府周旭鑒聽了這話,心裡不由一陣惱怒:自己正跟小妾在興頭上,哪一個不長眼的知縣竟然敢闖進來。
寧海知縣郭公敏衝著房內大聲喝道:“周府台,大事不好了!我寧海縣被倭寇包圍!還望大人趕快調兵啊!”
倭寇來了,這次來的人還不少,有幾千人,寧海縣只有守備兵丁三百人,郭公敏奮力抵抗,奈何自己兵卒太少,城池被圍,派了幾次快馬前往台州府報信都被倭寇截殺。
這一次是郭公敏自己帶了縣尉等人,拚死突圍出來,就是要來台州搬救兵的,事出緊急,見府衙的人不讓他進來,只能硬生生闖了過來,來到了後衙知府周旭鑒休息的地方。
周旭鑒聽了這話,頓時一驚,連忙披上衣服開房門走了出去。看到郭公敏官服上滿是血跡,神色疲憊,忙問道:“公敏,發生什麽大事了?”郭公敏一頭跪拜在地,悲泣道:“周大人,你趕緊調兵前往寧海縣,我那裡已經被倭寇包圍了,他們有好幾千人啊!”
周旭鑒一愣:“什麽!來了好幾千倭寇?這可如何是好?”郭公敏急道:“請府台大人趕緊命令台州衛指揮使羅盛帶兵前往支援,解我寧海之圍啊!”
周旭鑒道:“台州衛指揮使乃是三品,他並不受本官節製,本官只是一個四品的知府,如何能夠調的動他?”
郭公敏看到周旭鑒似乎很害怕的樣子,頓時起身道:“大敵當前,如此窩囊,知府何為哉!真是屍位素餐而已!告辭!”
說罷,自己帶著縣尉和幾個兵丁徑自前往台州衛求援。指揮使羅盛一聽倭寇來犯,竟然也是連連擺手:“郭知縣,台州衛那是拱衛台州之用,本指揮使剛才聽你言寧海縣圍了幾千倭寇,我衛所上下不過五千六百人,若是分兵前往,倭寇轉而攻打台州,豈非要出大事?”
郭公敏氣急而笑,向著蒼天大笑道:“老天爺,你就開開眼吧!救救我寧海縣的百姓啊!”說罷,又轉而哭嚎起來。讓人看了撕心裂肺,覺得很不舒服。
羅盛手下有一個千總,叫做常大佑,他是寧海縣人,聽到自己家鄉被圍,頓時道:“郭知縣,我跟你去!”
羅盛大怒道:“好你一個常大佑,你若是不聽本指揮使軍令,本指揮使就斬了你!”常大佑笑道:“你雖然是三品的指揮使,但是要斬我一個正五品的千戶,你沒有這個權力,若要斬我,請你去都指揮使那裡告了狀再說!”說罷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郭公敏見到有人肯跟自己去,頓時大喜,急忙跟著常大佑走了出去。常大佑回到千戶所,點了本部一千余人,跟著郭公敏去了寧海。
靠著這一千余人,寧海縣總算沒有被倭寇攻破,倭寇隨後退去,又回到海上去了。這個時候,台州知府周旭鑒和台州衛指揮使羅盛的“救兵”也到了。
事後,台州知府周旭鑒上奏疏給朝廷說:寧海縣知縣郭公敏瀆職,在倭寇圍攻之時竟然棄城逃跑,而台州衛千總常大佑不聽軍令,
擅自出兵,導致本部傷亡過半,幸虧台州衛指揮使羅盛增援及時,這才解了寧海之圍。 奏疏到了朝廷之上,內閣奏報給了太皇太后張氏和皇帝朱祁鎮:言明沿海防范倭寇的重要性,請整頓臨海衛所,設備倭官。要求獎賞此次抗倭有功的台州知府周旭鑒,台州衛指揮使郭盛。對棄城逃跑的寧海縣知縣郭公敏判處斬立決,對不聽號令擅自出兵的台州衛千總常大佑判處絞兼候,待來年秋天處決。
原本朝廷對於彈劾官吏、上報戰功這樣的事情,都會有一個覆核。但是這一次台州府知府周旭鑒卻是將倭寇的首級、倭刀、旗幟等物連同奏疏一起交給了朝廷。皇帝朱祁鎮看了,頓時就相信了,他最恨的就是棄城逃跑的官員,所以想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不但同意給了重判,而且抄了寧海知縣郭公敏的家。
而立了大功之人,當然要派人前去犒賞。周小白因為好久沒有回家,就自請為這次犒賞的使者,想著路過金陵的時候回家一趟。朱祁鎮答應了此事,就讓周小白做了這個犒賞使者,這讓周小白很是高興,畢竟自己已經近一年沒回過家了。
聽到要回去了,樂小姐等人也是很高興,早早打點起行裝,沒幾日就啟程了。
十一月初,周小白坐的是轎子,樂小姐坐的是馬車,由丫鬟單如玉陪著,周桐、王力、趙赫、展梟都是騎馬,啟程往金陵而去。
今時不同往日,周小白現在是官員的身份,民間說起來那就是欽差大臣了,有一百多名官軍隨行,前面有鳴鑼開道之人,之後有人舉著:進士及第、承務郎、右讚善、犒賞大臣等牌子,一行人浩浩蕩蕩,當真是威風的很。
說起來,周小白自己是想著輕車簡從回家,但是自己在翰林院的經歷告訴他:現在是封建社會,這次犒賞,自己就是代表朝廷的臉面,若是輕車簡從,不僅不會給自己帶來任何好處,肯定會受到禦史、言官們的彈劾。這是有一條罪狀的:威儀不整、輕慢聖恭。
好在周小白是一個從六品的小官,雖然奉了皇帝的旨意犒賞功臣,實際上與欽差大臣之說相去甚遠,所到之處大多也是在驛站投宿,並沒有地方官吏前來巴結。
當然,凡事都有特例,若是碰巧遇到的是周小白的同年官吏,那到了地方上自然會被攔下來吃請,畢竟大家都是同一屆的進士,周小白是京官,很多人是地方官,難免會巴結一番。
過了二十幾天,這一日到了南直隸徐州府沛縣,周小白就被自己的好友倪謙攔了下來,倪謙現在正是沛縣的縣令,早早就等著周小白來了。
見到有地方官吏前來迎接,領軍的總旗向著轎中恭敬道:“大老爺,前方是沛縣縣令前來迎接你了。”周小白道:“知道了。”說著,便笑著下了轎子。
一看來人是倪謙,周小白笑道:“克讓兄別來無恙?”倪謙卻道:“下官見過周兄。”周小白道:“誒……克讓兄在我面前自稱下官,我聽著不習慣,別這麽叫了。”倪謙道:“禮不可廢,你現在是從六品的右讚善,陪著王爺讀書,我這個七品的縣令見了你自然要自稱下官的。”
周小白上前幾步,拍了拍倪謙的肩膀道:“我不過是一個書童,哪裡比得過你啊,乃是一方父母了。”倪謙這才笑道:“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當了官才知道,這個官是多麽難做了。”
周小白疑惑道:“克讓兄這是怎麽了,莫非遇到什麽難事?”倪謙點了點頭道:“一邊走一邊說吧,走,去嘗嘗我沛縣的狗肉,那可是別處吃不到的。”
到了地方,是一家鄉村裡的酒肆,看上去普普通通。倪謙笑道:“這地方的狗肉是最正宗的,你別嫌棄地方,味道好才是真的。”酒肆裡的店家是一個鄉民,沒見過什麽官吏,看到倪謙帶著周小白進來了,頓時叩拜道:“草民見過兩位大老爺。”
周小白笑道:“起來吧,你們縣尊說這沛縣一地,你家的狗肉最好吃,我今天就是跟著他來吃肉的,不要害怕。”店家一聽這話,頓時笑道:“好咧,別的草民不敢說,這做狗肉,草民還是拿的出手的。”
周小白和倪謙入席而坐,其他人都坐在店外的棚子下。狗肉不一會就端了上來,周小白吃了一塊,感覺味道還很不錯,沒什麽土腥味。
倪謙笑道:“怎麽樣,味道不錯吧?”周小白道:“恩,是很好吃。但是我以為狗不同於別的,它很忠心,畢竟是我們的朋友,還是少吃為妙。”倪謙笑道:“鄉野之間,牛羊肉不用說,就是豬肉都吃不到,鄉民嘴饞了,只能打一隻狗來解解饞,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倪謙以為周小白是將狗比作忠心的臣子,看到吃狗肉有狡兔死走狗烹的感慨,所以才對周小白說的話好言相勸,其實周小白說的並不是這個意思,他是一個現代人,雖然不是愛狗人士,但多多少少受了一些影響。
吃著吃著,倪謙放下了筷子道:“你這次去台州,可是為了犒賞抗倭有功之臣?”周小白點了點頭道:“不錯,我正是奉了聖上的旨意前去犒賞的。”
倪謙歎了口氣道:“我前些日子捉到了一個女子,乃是罪臣寧海縣知縣郭公敏的女兒,她喬裝改扮要進京告狀,到了我這裡被識破了,我將她捉了起來。”
周小白道:“郭公敏棄城逃跑,不是已經被處決了嗎?按照律法,緝拿罪臣之女本是應該,克讓兄何必為難?”
倪謙道:“桓錫啊,試想一個弱女子,為了父親竟然喬裝改扮要去告禦狀,我總覺得這事情不像平常。”
周小白疑惑道:“台州知府之前呈報給朝廷的奏疏上,寫明了郭公敏乃是棄城逃跑,而且人證物證都有,乃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啊。”
倪謙擺了擺手道:“我知道你不願意相信,畢竟是聖上的決定,我等做臣子的卻也為難。但是若是其中真有冤屈,我就是拚了這頂烏紗帽不要,也是要向朝廷上奏疏的。”
周小白見倪謙說的如此鄭重,知道這事情恐怕不是這麽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