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兵營裡不時的有人跑出去、走進來,一盆盆的熱水端出去,又端回來。好一會才停了下來。
朱由樺靜靜的看著瘍醫給中刀傷的那個軍士縫合傷口。那個軍士名叫程前,原是江陰鄉下的一個養馬戶,大半年前天子遣使到江陰募練親軍,聽聞待遇不錯,他便順勢跟著其他鄉農一起應召入伍,經過層層選拔淘汰後成了忠武鎮甲營騎隊的一個什長,最基層的軍校。
在跟著騎將馬雄和黃得功追擊殘敵的時候,因為衝殺過猛,被困獸猶鬥的左部騎兵圍攻砍傷,墜落下馬,所幸救援及時,沒有當場殉國。
瘍醫此時已經是滿頭大汗了,剛才光是給程前清洗身子就把他累得夠戧,傷口上已經凝固的血緊緊地跟衣服粘在一起,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身上擦乾淨。
透過空隙,朱由樺恰巧看到了程前背上的刀傷,禁不住嚇出了一身冷汗,傷口足有半尺多長,邊上的肉也往外翻,誰也不知道有多深,微微張開的傷口像一張譏笑的嘴。
“取油燈來,記得點上火。”老瘍醫從隨身攜帶的醫療用具中取出一排長針,口中另外又吩咐道。
他的徒弟得令把點著的油燈放到老瘍醫的身邊。
老瘍醫把那一排長針在火上烤了一下,然後擦了把汗,開始給程前縫合傷口,程前嘴裡咬著床單,喉嚨裡不停地出嗚嗚的聲音,臉上布滿了痛苦之色。
朱由樺在一旁看著,心裡暗暗的佩服,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扎針,這小夥子竟然能夠一聲不叫,換做常人早疼得哭爹喊娘了。
“好小子,一定要堅持住!挺過來了朕保舉你做總旗!”一旁的朱由樺溫言鼓勵道。
程前聽到皇帝的鼓勵之語後,艱難的點了點頭。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針縫好了,老瘍醫又在程前的傷口上撒了一些藥粉,用煮過的綁帶將其傷口緊緊地包裹住,手術完後,老瘍醫終於長出了口氣,順手給他蓋上了被子,接著就去給別的軍士做手術了。
朱由樺仔細巡視了一遍傷兵營,在一乾傷兵激動興奮的眼神中出了營房,在返回總督衙門的路上,他思考著如何改善傷兵營的衛生環境,擴大軍醫的數量和質量,那十幾個瘍醫都是他從民間招募到的遊醫,醫術水平參差不齊,遠不夠專業,而且人數太少,征戰時,軍士的傷亡如果大量增加,肯定會忙不過來,需要給他們多招募點學徒,選個有資歷,有名望的名醫做頭,進行專業的軍醫培訓了。
雖然現在條件有限,朱由樺還是盡力提高受傷軍士的生還率,那些受傷康復後的軍士都是寶貴的財富,他們脫離了新兵蛋子的稱號,成了一名光榮的老卒,哪怕落下殘疾不能再征戰了,也可以做一個合格的新兵教習,有戰爭經驗和沒有戰爭經驗的軍士差距還是很大的。
回到充當臨時行在的總督衙門後,禦營忠武鎮鎮撫使陳邦彥早已在花廳等候多時,作為親征大軍事實上的後勤部長,他雖然不用上前線,幕後的工作卻沒少做,給大軍運輸糧草軍械啊,發放軍餉啊,清點繳獲啊等等不一而足,這些日子忙得可謂腳不沾地,親征大軍能順利平賊,鎮撫使陳邦彥功不可沒,這一點朱由樺很清楚,得知陳邦彥請求面稟奏對後,朱由樺命人將其引入正堂談話。
總督衙門正堂如今已被充作臨時的議政堂,等行完覲見之禮後,陳邦彥便向皇帝匯報起了大軍繳獲的情況,這是朱由樺事先特意囑咐過的,左良玉這些年做軍閥肯定沒少搜刮民財,但是到底有多少金銀財富他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才命陳邦彥統計好後稟報給他,以便心中有數。
“此戰我軍從左賊那共繳獲到金、銀、銅錢折合銀總計約四百八十萬兩,粗細糧食六萬三千余石,草料八千余石。此外,共繳獲鐵甲七百余副、皮甲、棉甲約五千副,大小紅夷炮、弗朗機一十八門,虎蹲炮七十余門,鳥銃兩千余杆,其他三眼銃、腰刀、長槍、藤牌、弓弩、火藥等數量無算,此外還得到戰馬兩千三百余匹,騾馬六千四百余匹。”
陳邦彥如數家珍地一一列舉了繳獲到的戰利品,條理也算清晰。左良玉這個南方強藩的所有家當基本都在這了。
朱由樺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對於繳獲得來的軍械兵器,朱由樺很是重視,囑咐陳邦彥把它們集中入庫,等整編完左軍余部後,再按需分配到各營壘。
當然,鐵甲,皮甲、棉甲、戰馬、火炮這些軍國利器肯定是優先分配給禦營了,那兩千多杆鳥銃也會篩選出一些做工精良的,炸膛率小的勻給守衛南京的那兩萬尚未成軍的禦營新軍,增加新軍火器的比例。
南京那邊的兩萬新軍到現在還幾乎清一色的冷兵器裝備,所有的精良火器都優先給了忠武鎮和拱聖營,弄的現在忠武鎮兩個營的火器裝備已經遠遠超過了左良玉三萬大軍的火器總和了。不論是數量和質量都勝出太多,兵貴精,不貴多,有了這些軍器、戰馬加成,禦營的總體戰力又可以提升幾層了。
打了一仗,禦營實力不降反增,不僅兼並了叛軍的人馬,還繳獲了大量的錢糧物資和軍器戰馬,彌補戰爭損耗的同時還有大量的盈余,由不得朱由樺不興奮。不過他只是興奮了一會,眼神便又黯淡下去了。
現在已經是十七世紀中葉了,西歐不少國家已經裝備性能更好的燧石槍了,鳥銃這種原始的火繩槍更是早在十六世紀就被西歐各國淘汰了。可直到目前為止國內的軍隊還都是以冷兵器為主,連斑鳩銃(西班牙重火槍)這種火繩槍都能算得上國內火器中最頂尖的利器之一,這是一件多麽可悲的事啊!
更可悲的是,在原本的歷史劇本上,自1644年滿洲韃子入關以後,一直到清末的太平天國時期,兩百多年間,清軍不管是八旗還是綠營,都一直用火繩槍,從未考慮改用更先進的燧石槍,而西歐諸國卻在兩百多年的時間裡早已將火器換了好幾代了。
出現這樣的情況難道是因為滿清皇帝不知道燧石槍這種十六世紀中葉就出現的槍械嗎?或者是真的不知道火器的重要性?
非也!
清初的幾個皇帝不是把火器當做弱者之械,恰恰相反,他們一直將火器當做軍國重器來看。
認真說來,建洲韃子雖然以騎射起家,但最後卻是靠火器發家的,當年老奴努爾哈赤被大明的紅夷大炮轟死後,建洲韃子就開始重視火器了,皇太極即位後,對火槍、火炮更加注重,千方百計的想仿製出紅夷大炮。後來遼東三礦徒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投降皇太極後,建州韃子至此才擁有了第一支精銳的火器部隊。
遼東三礦徒的部隊除去少部分騎兵以外,完全是依靠火器見長,他們擁有大小火炮數百門,其中登萊巡撫孫元化雇用的洋教習將孔、耿的部隊訓練成中國當時最為精銳的火器部隊,火炮火槍樣樣精熟,而且掌握了統規測距的相對高端的技術,在原本的歷史上,崇禎十七年底多鐸能在短時間內順利攻克潼關,打敗李闖的順軍,靠得就是這些火炮,百多門紅夷大炮累日轟炸,天險潼關直接就被轟塌了。滿清入關後,南方基本就是靠三礦徒和綠營的火器掃平中原的。
康熙年間,清軍在雅克薩對戰沙俄,在西北對葛爾丹時,經常以十倍甚至幾十倍的兵力對抗擁有燧石槍的他們,卻常遭慘敗,吃足了燧石槍的苦頭。故而康熙對這火器的厲害和當年的紅夷大炮一樣,認識透入骨髓。後來乾隆南征緬甸,也在更先進的燧石槍上栽了大跟頭,但即便如此,依然沒有去改進火槍。
明末清初的火器專家戴梓八天仿造了當時號稱只有比利時人才能造的“子母炮”,更是明了世界上最早的機關槍“連珠火銃”也叫二十八連珠火銃,他的形狀很像琵琶,能夠連續射擊二十八子彈,火力非常強大。當其進貢給康熙時,康熙表面讚揚,暗中將連珠火銃束之高閣,並嚴令他不得再造。康熙還不放心,之後又尋了個理由,將其流放當時最荒涼的地方之一——遼東,與披甲人為奴。
清初的幾個皇帝曾經在自己的皇宮裡收集了當時各種各樣的火器,其中更有當時最先進的線膛槍——來複槍!但卻一直沒有普及到軍隊中去。
韃子皇帝就是因為太了解火器的威力了,所以才要堅決遏製它的展。如果放縱火器展,就會面臨一個非常恐怖的現實,那就是一槍在手,一個婦孺老弱就能乾掉一個八旗勇士!
至於他們為什麽沒有禁用鳥銃,也許是因為鳥銃早在明中期就已普及,滿洲韃子建國之後再想禁用,很不現實,所幸鳥銃缺陷太多,威力比之弓箭也強不到哪去,對他們威脅不大,故而沒有禁用。
清初時純正的滿州八旗不過六七萬,即便加上漢八旗,蒙八旗依舊不過百萬,漢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們,掌握在漢人手裡的兵器越先進,他們滿人就越危險,這一點,韃子皇帝很清楚。
為了從根子上禁絕這種威脅,他們一方面嚴禁火器擴散,另一方面連嫡系八旗都不裝備更先進的火器,麻痹漢人,以為滿漢一體。不僅如此,他們在軍校的選拔中考校的幾乎清一色冷兵器,火器使用的再好也做不了軍校,從體制上抑製火器及火器戰術的進一步展。
層層製約之下,韃子皇帝依舊不放心,還在軍隊中大肆宣揚火器無用,騎射無敵的繆論,欲從軍事思想上愚昧漢人軍校,其用心之險惡,當真是歹毒至極!
陳邦彥向朱由樺匯報完繳獲的戰利品後,又依照皇帝之令列了賞功銀牌,平叛大勝,自然要獎勵將士鼓舞士氣。
朱由樺特命陳邦彥從繳獲的金銀中拿出八十萬兩銀子出來專門用於賞賜平叛的將士,每名參戰的軍士和軍官按照功勞大小,都有金銀賞賜,不過這些賞賜的錢物都都不經過各營主官之手,而是由鎮撫使及下設各級鎮撫帶直屬輔兵,親自將金銀送到每一個軍士手中,同時宣揚天子的恩德,要讓這些軍士都知道,是誰給他們的賞賜。
對於在平叛中立下大功的李三石、朱成功、黃得功、朱大典等文武將校,朱由樺的賞賜就相對謹慎了,並沒有賜爵,只是將幾人的品階按照功勞大小,各提升一到兩級,外加封妻蔭子,福澤一下妻兒。
名爵的賞賜相對較嚴,不過金銀的賞賜就比較寬松慷慨了,立了首功的黃得功直接賜銀一萬兩,加鬥牛服一件;朱大典賜銀八千兩,另賜尚方寶劍一柄,金廂犀束帶,織金胸背麒麟圓領各一,因其官位已尊,朱由樺又禦筆特賜‘忠貞啟運’褒諭之,其余朱成功、馬雄、閻應遠等人都按功勞賜銀五百到三千兩不等,還有一定量的布匹、田畝等賞賜。
有功不賞,吝嗇名爵,無以聚人心收天下,但是賞賜太爛又會導致名爵不值錢,同樣不利於聚集人心。
此時大明的官爵尚未泛濫,特別是爵位,依舊很值錢,遍觀南方數十省,有爵位在身的勳貴攏共只有幾十個,還大多是開國時世襲下來的,新晉的勳臣只有江北四鎮和左鎮、海賊王鄭等寥寥五六人。
各地的武將藩鎮都以封爵為武將的最高榮耀,以之為榮。
在原本的歷史上,弘光政權建立後,在江北實行了藩鎮戰略,面對一下子暴增的軍費,馬阮集團為了解決中樞的財政危機,大肆賣官鬻爵,致使大明的官爵日漸泛濫。
等弘光政權覆滅,隆武政權建立後,在江浙地區和湖廣地區,名爵之泛濫幾乎達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湖廣的總督何騰蛟為了籌集糧餉和籠絡各路武裝,利用職權,大肆封官,賣官鬻爵,兩湖官員成千上萬,集中起來,真正可以組建一支“官軍”了。因為官位賣得太多,導致名爵迅速貶值,一個總兵官幾百兩銀子都不一定有人肯買。
江浙地區也好不到哪去,當初福建隆武帝和浙東魯王為了爭奪正統,拚命拉攏對方手下的文臣武將,大肆封官許願,官爵跟不要錢似的拋出去,隆武一朝,朝堂上掛內閣大學士之銜的宰相文臣有四五十個,侯、伯等武將的榮勳爵位更多,光鄭芝龍一系就不下於二十個。
由於官職太便宜,三百兩銀子就可以買個部司,後來甚至減至百兩,部司以下更不用說了。雖然都是空銜,既無俸祿又無衙門,但幾乎所有略有余錢的人都象買時髦的物件一樣出錢弄個官銜,以至於衙門審案時,邊兩旁站立的皂隸都稱職官,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物以稀為貴,皇帝就是靠金錢和名爵來籠絡駕馭臣子的,名爵一旦泛濫必然貶值,甚至衝擊體制,進一步破壞大明綱紀,如果朝廷公器再不值錢了,那些文臣武將還會有效忠的動力嗎?
賣官鬻爵固然可以舒緩一下財政危機,卻無異於飲鴆止渴,這樣的政權能中興大明那就真的見鬼了。
朱由樺是要重整河山,再立綱紀的,自然不能讓名爵泛濫,不僅不能讓名爵泛濫,他還要抽出精力和時間,好好整頓一下大明的吏治,淘汰大量冗官冗員,精簡機構,提高行政效率,甚至連同名存實亡的大明文武官勳階體系也要跟著重建一下,吏治是一篇大文章,牽扯面太廣,利益盤庚錯節,只能等時機合適的時候再慢慢梳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