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楚晴兒和一些宮女依舊在洗數不盡的衣服。
那些衣服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宮裡人的,更多的是王宮侍衛們的。
其實,侍衛們的衣服當然不歸她們洗,可柿子撿軟的捏,這些人雖然只是小小的侍衛,可是有些方面的權利也是很大的。
比如,宮女們給家裡人寄錢需要他們幫忙,家裡出了什麽大事,比如父母生病之類的,來回帶信也需要他們從中牽線搭橋。
更有甚者,有些宮女多塞點銀兩,侍衛們也會找機會送宮女們出宮,回家一兩趟。
這在宮裡是人人都知道的秘密,只不過大人物們都懶得去管罷了,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能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隨著他們了。
所以,這些侍衛在宮女面前就是天,肯定是不敢得罪他們的,當他們每天傍晚把成堆的臭衣服和滿是灰塵的甲胄扔到她們面前的時候,除了皺一下眉頭,以示不滿之外,根本毫無辦法。
“這些個死王八犢子,老娘在宮裡待了二三十年,盡洗他們衣服了。”
王三娘十二歲就入了宮,如今年近四十,她常常開玩笑說,以後別叫三娘,等她年紀再大點就得叫她三奶奶了。
“三娘,我這馬上洗完了,你還有多少,給我點吧,我幫你洗。”
楚晴兒輕聲說著,粉紅的小臉上笑起來有兩個旋轉的小酒窩,在明亮的月光下格外好看。
王三娘笑了笑,隨手拿了幾件衣服給她,和她那堆成山的衣服相比少太多了,大大咧咧的說道:“還是晴兒你這小妮子待人好,三娘我在這宮裡待了這麽多年也就剛來的那姐妹幫我洗過衣服呢。”
“那她人呢,現在還在宮裡嗎?”楚晴兒很少聽她說起自己的事,這還是第一回呢,頓時來了興趣。
王三娘目光迷離,似乎想起了往事。
“唉。”好久,她歎了口氣,從回憶裡走了出來。
“早死嘍,宮裡人命苦,換了一波又一波,像我這樣熬到快四十歲的都是閻王懶得收的啊。”
楚晴兒見她不說,也就沒在提,只是一邊洗著衣服一邊問道:“對了,你是秦國人嗎?還是從他國來的?”
“我啊?”王三娘滿載感慨的說著,“不是,我是燕國人,這宮裡的太監宮女啊之類的,大多都是沒有依靠的人,真正的秦國人沒有多少的。”
“燕國……美嗎?”楚晴兒問道,她只知道燕國在很遠的北方,很遠很遠。
聽了她的話,王三娘停下了手裡的活,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你們這些小女孩啊一定會喜歡我們燕國的,那裡很冷,冬天的時候,大地都是白雪,宮殿也被染白了,遇到特別的年間,有可能下一個月的大雪,紛紛揚揚的,一切的渾濁,一切的罪惡都被掩埋在大地之下,人們的眼睛都是乾淨的,沒有一絲雜質。”
說到這裡,她撇了撇嘴:“哪像這裡的雪,長得忒難看!”
“真好啊!”楚晴兒想像著整片大地都被白雪覆蓋的場景,那一定是極美的。
光是想想,就足以讓人向往。
王三娘看著她:“不是燕國人是無法理解我們對那冰冷天地的喜歡的,在我們的心裡,那裡是溫暖的,熾熱的,一點也不冷。”
“咦,晴兒,你是哪國人呢,也沒聽你說過呢。”
楚晴兒的眼裡突然變得落寞,孤苦,好久,她才回答道:“我是鄭國人……”
她的眼角噙著淚水,
抿著嘴唇,堅強的沒有流下來。 “鄭國人?”王三娘一臉茫然,“哪個鄭國啊,沒聽說過啊?”
月光下,她的眼淚還是緩緩的流了下來,順著臉頰,一滴滴晶瑩的淚珠讓人心疼的落在了地上。
“不知道啊,也許很早就沒了吧。”
是啊,哪個鄭國呢,她從來都不知道。
甚至,她連鄭國在哪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從出生下來就沒有家,就跟著母親四處奔波。
母親告訴她,她的父親是楚國人,她是鄭國人,
她告訴她,盡管跟父親姓楚,但是永遠不能忘了自己是鄭國人。
永遠不能。
她問母親,鄭國在哪兒?美不美啊。
母親每次都說美,很美,在一片鳥語花香的地方,連泥土都是香的,小草都會笑,大樹都會和田間的老農打招呼。
那個時候,父親剛去世,她每天都和母親到處跑,可是不管跑到哪,她們都是奴隸。
跑遍了山川綠地,就是找不到鄭國。
晚上躺在高大的城牆外,裡面燈火通明,而她的四周狼聲陣陣,只能依偎在母親胸口,做夢。
因為夢裡是花香四溢的鄭國。
後來,長大了,夢卻依舊沒變。
有一次,她受不了了,她問母親鄭國到底在哪,她們的國人又在哪呢。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母親哭。
母親為了一頓飯去給別人清理一天的廁所沒有哭。
母親為了在冬季裡能讓她住在溫暖的房間裡,每天去砌城牆,乾著奴隸才會乾的活,雙手長滿了老繭沒有哭。
甚至,為了不讓四處抓流浪女子當宮女的士兵們抓她,母親寧願被他們欺負也沒有哭。
可她問母親鄭國在哪時卻哭了。
她哭著說,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我從小就沒見過鄭國啊。
我真的不知道啊,從小你外婆就告訴我,我們是鄭國人,可是她沒告訴我鄭國在哪兒啊。
晴兒,那時候我真的恨你外婆,為什麽她是鄭國人啊,要是楚國人,要是秦國人該有多好,就不用整天東躲西藏了。
你知道嗎,你外婆打了我,她說我可以不認她是母親,但不能不認自己是鄭國人。
你知道嗎,你外婆死前告訴我,不管在哪裡,不管在做什麽,都不能忘了自己是鄭國人,鄭國,一定會找到的。
從那時候起,楚晴兒再也沒有問過鄭國在哪了。
她們還在找,找一個已經消失了100多年的鄭國。
母親去世前問著她,問她是哪國人,她含著淚水說自己是鄭國人。
母親走了,嘴角帶著笑容。
也許,夢裡就是溫暖的鄭國吧。
好久,楚晴兒呆呆著想著,入了迷。
“你說,如果有一天天下統一了,沒有什麽秦國人,沒用什麽楚國人,鄭國人,大家都是一樣的,是不就沒有四處奔波的孩子了?沒有哭泣的母親了?”
皎潔的月光下,她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