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賁怔怔的看著滿地的竹片,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到了,整個人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王翦和叫青青的女孩也茫然的看著嬴政,完全不知道大王怎麽突然“發火”了。
只見嬴政把手搭在王賁的肩膀上,正色道:“這孫子兵法雖好,但終究是書上的,如果你永遠只在書裡打仗,那當真正的戰爭來臨之時,你會發現你根本左右不了局勢,書上的東西完全不知道怎麽用。”
稍微頓了頓,他繼續說道:“真正的將領是在實戰中成長的,兵書裡的計謀固然重要,但是如果盡信書不如無書。你,知道長平之戰麽?”
王賁茫然的點了點頭。
青青眨著大眼睛,充滿好奇。
唯獨王翦,眸子深邃,仿佛當年他就在戰爭的漩渦中。
“好,既然知道,那你說給寡人聽聽。”嬴政把手放下來,對他笑了笑。
王賁先是看了一眼王翦,見他父親沒有說話,理了理思緒,稚嫩的臉龐露出嚴肅的表情,開口道:“那是二十二年前大秦與趙國的戰事,當時楚王聽從小人饞語,把廉頗換成了沒有戰爭經驗的趙括,我們的王上則派武安君白起為上將軍,和趙括對陣。”
“趙括熟讀兵法,自認為難逢敵手,絲毫沒有把我們大秦的軍隊放在眼裡。他一改廉頗固守的決策,反倒變守為攻,步步向前,白起將軍順勢後退,佯裝逃跑,趙括大喜,猛追不止。”
“此時此刻,趙軍同後方輜重補給後援部隊已然隔開,白將軍命一支兩萬五千人的部隊突襲到趙軍主軍的後方,斷其後路,又命一支5千人的騎兵部隊插入趙軍與營壘之間,將趙軍主力分割成兩隻孤立的部隊,同時切斷趙軍的糧道。”
“最後白將軍派出輕裝精兵向趙軍發動多次攻擊,趙軍數戰不利,被迫就地建造壁壘,轉為防禦,以待救援。同年九月,趙軍主力已經斷糧四十六天,士兵們相互殘殺為食。趙括將剩余的趙軍組織成四支突圍部隊,輪番衝擊了四、五次後仍不能突圍。於是,趙括親帥精銳部隊強行突圍,結果被我軍亂箭射死,剩下的二十多萬趙軍群龍無首,棄旗投降。”
“白起嗜殺,坑殺……20萬趙軍,再加上前前後後一共斬殺趙軍……40萬!”
說到這裡,王賁清秀的臉龐發白,心臟莫名的加速跳動,呼吸急促,一場戰役整整死了40萬人,還只是趙軍,不包括大秦死去的眾多將士,足以看出長平之戰的慘烈。
就是現在談到此事也讓人頭皮發麻,久久不能平靜。
尤其是“人屠”白起,手段之凌厲,叫人膽寒……幾十萬趙軍,還是降軍,居然不管不顧,全部活埋,果真符合“殺神”的稱號。
王賁年紀輕輕,但對這段歷史很熟悉,說起來條理清楚,有節有奏,一臉正色。
小女孩青青可人的大眼睛盯著他,豎起耳朵認真的聽著,聽到坑殺趙軍之時同樣頭皮發麻,難以置信。
而王翦,身姿挺拔,目光幽幽,攥緊拳頭。對於白起,他自幼崇敬,這個人,被譽為大秦有史以來最為強大的將軍,為昭襄王立下汗馬功勞,是所有士兵仰望的存在。
秦國的人不少忘記了那年的王叫什麽名字,但沒有人忘記有個將軍叫白起,綽號“人屠”;六國之人忘記了自家的名將,偏偏記住了秦國這個“殺神”公孫起。
一個人,一把劍,屠遍天下弱者。
王賁看著王翦,他知道父親從來不再別人面前談及白起,
因為他對那個人心情複雜,渴望超越,可又怕徒留笑柄。 但是王賁篤定,父親一定會是位蓋世英雄,只要給他機會,總有一天,他會超越白起,成為秦國最鋒利的一把劍,馳騁六國,縱橫天下。
而他,也暗暗發誓,自己長大後會更強大,超越……自己的父親。
一陣風刮來,吹在幾人的臉上,拍打在庭院的杏子樹上,一個個青黃色的杏子從枝丫上落下來,砸在硬邦邦的土地上,像是傾盆的大雨,玲玲咚咚的。
時間仿佛靜止了,整個王府似乎只有兩個人,一個王翦,一個王賁。
還有杏子掉落在地的聲音。
王翦挺拔的身姿就這麽立著,目光如炬,眉若刀鋒,一改平日裡儒雅的面孔,看著他的兒子,王賁。
而王賁,鼓起了勇氣,抬起頭,凝視著自己的父親,稚嫩的臉龐格外的鎮定。
只有他的右手,不自覺的搓著袖子,略有緊張。
這是他三年以來第一次認真的看父親的眼睛。
那雙眼睛,太過於深邃。對他來說,還有嚴厲,他每次都不敢直視,因為往往在這種場合父親都會怒斥他。
但是今天,他的眼睛沒有躲閃,哪怕,身體的顫抖已經出賣了自己。
他知道,這是他唯一的機會。在嬴政,他們的大王面前才能獲得的最好的機會。
三年前,父親最喜歡他讀兵書。盡管那個時候自己還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孩,父親還是親自教他讀書,教他習武,甚至,行軍打仗都帶著他,磨礪他。
那個時候,在軍營裡,在小規模的戰場裡,他時不時的受傷,父親從來不管不顧,任他鍛煉。
可是他知道,夜間父親總會到他的帳篷裡,留下敷傷的藥。
但這一切在三年前都變了。
那年春天。父親隨軍出征,母親帶他在家。
沙場之上,奮勇殺敵;府邸之下,夜夜守候。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父親都沒有回來,而母親卻病了,得了罕見的病。
郎中請了又請,可診過後都搖著頭走了。唯獨母親,笑著說沒事,會好的。
醫生說,母親活不了三個月了。
那個時候,他每天都在哭,母親卻笑著安慰他沒事,強忍著病痛,織著毛衣。
一件小的,一件大的。
母親身體越來越弱,一天織不到多少,每次都是織一會,休息幾個時辰,從不放棄。
傍晚,晚霞灑到庭院,母親顫顫巍巍的走出來,看看她最愛的杏子樹在霞光下乘風而舞。
還有,看一眼門外。
三個月後,母親躺在床上,咯著血,落到被子上,像是盛開的罌粟花。
母親笑著說,你看,郎中診斷錯了吧,母親沒事。
她又望了一眼門外,等著父親。
盡管身體疼痛異常,但母親還是要織完毛衣,她說,要入冬了,給你和父親準備的。
素色的毛衣因為咳血被染成了紅色。
母親就這麽等著,等著,每天都在笑,告訴他,父親就要回來了。
又過了兩個月,母親睡在床上,眼睛只能睜開一小部分,癡癡的看著門外。
幾天后,晚霞四溢,可天空卻飄白雪,天氣詭異的很。
父親終於回來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歸,雨雪霏霏。
母親終於見了父親最後一面。
她的目光放在織好的毛衣上。
父親怔怔的看著紅色的毛衣,什麽也沒說,眼淚一滴都沒有,當著面卸下盔甲,穿上了毛衣。
盡管,毛衣小了一大截,左胳膊比右胳膊長了許多。
母親笑了,看了一眼門外的飛雪,窗縫裡落進來的霞光,隻留下了一句話:
別讓孩子當兵, 早點讓他成家。
半年後,父親帶回了青青。
他驚奇的發現,青青笑起來真像母親。
從那以後,父親從不讓他看兵書,再也不帶他去兵營了。
王賁注視著王翦,鼓起勇氣說道:“父親,等我十六歲我就會娶青青,對她好,會留下後代,等到了十八歲,你讓我當兵吧。”
王翦眼睛裡噙著淚水,別過臉,用力的眨了眨,忍住不流下來。
曾幾何時,妻子讓他回家,不要當兵了。
他說,男兒當世,不立一番功業,碌碌無為,和死人有什麽區別。
那一天,妻子垂著一口氣,他沒有哭,一如平常。
可是,看見那殷紅的毛衣,他的心都在滴血。
第二天,鵝毛大雪之下,他葬下了妻子,沒有哭。
晚上等孩子睡下,一個人跑到墓前,在冰冷的寒冬裡撕心裂肺。
他一遍遍的問妻子,為什麽,為什麽隻讓孩子不當兵,卻沒叫他也不當兵。
隱隱約約,朦朧中,他仿佛看見了妻子姣美的面龐,笑著說,傻瓜,我勸不了你啊。
你說男人不立功業如死人,我又怎麽舍得讓你一輩子渾渾噩噩,碌碌無為。
王翦別過頭,看著角落裡的杏樹,仿佛又看到了妻子的笑容。
他挺輕的說著,男人該當兵,該上戰場。
妻子還是笑著,像美麗的花朵。
王翦笑了笑,回過頭,看著王賁。
“從今日起,你可以讀兵書了。還有,快謝過大王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