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中,再次見到錢鏐時,皮光業的驚訝比上次還要多了許多。
上次作為使者進城勸降時,見到的錢鏐雖然顯得有些頹廢,但至少還不見老態;而這一次見到的錢鏐,卻滿頭銀發,面色憔悴,仿佛蒼老了幾十歲一般。
他知道,這肯定是這段時間淮南通過各種途徑向城中散布的朱全忠已經放棄他們的消息起了作用。
勸降這種事情自然不可能由楊渥一人說了算,他必須請示過楊行密後再派遣使者進城勸降。
所以此時進城使者的除了皮光業外,還有從廣陵趕過來的錢傳璙。
“父親,孩兒不孝,未能留在城中侍奉父親……”剛見面,錢傳璙便心情激動,有些哽咽。
錢鏐歎了口氣,到了這個時候他自然知道大勢已去;實際上,前些天得到淮南軍傳遞進城的消息時,他便感到絕望了。
不過那畢竟是淮南傳遞的消息,他還是不願相信,也不敢相信。不過如今連自己的兒子都進城來勸降了,到了此時他還能懷疑嗎?
他站起來拍了拍錢傳璙的肩頭道:“起來吧,當初將你送去廣陵做質子就是為父對不住你了,怎麽會怪你呢?”
他看向皮光業,直截了當的說道:“說吧,楊行密讓你來勸降,開出了什麽條件?”
作為一個即將走向滅亡的梟雄,他已經在心中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所以到了此時反而能平靜的面對。
倒是下手處侍立的那些兩浙將領,臉上布滿悲色,顯然對於即將發生的事情難以接受。
皮光業見錢鏐說得直接,也就不繞圈子,同樣很直接的說道:“我家大王說,你我兩家雖然交兵多年,各有損傷;但當初對抗孫儒之時也曾結為盟友,大王對我淮南還多有幫助,此恩情我家大王一直銘記於心。所以大王如果願意投降的話,我家大王願意答應如下條件!”
他抬頭看了看錢鏐的神色,見他臉上沒有絲毫變化,當即繼續說道:“首先一點,兩家交戰,與杭州百姓無關,所以我淮南大軍入城後不會傷害到百姓的。”
這一條說出來,錢鏐臉上卻立即浮現一絲喜色。
雖然知道淮南軍的軍紀較好,應該不會做出屠殺百姓的事情,但畢竟這段時間淮南攻城損失太大,若是楊渥為了提振軍心以及發泄怒火而做出屠城之事,那也不是不可能。
作為杭州本地人,錢鏐到了這種時候也不再指望什麽富貴榮華了,但若是因為自己而連累這些家鄉父老遭到屠殺,只怕他便是死了也會心懷愧疚。
皮光業見了錢鏐臉上一閃而逝的喜色,頓時知道他的心意,心中反而對他有了一絲敬意。
到了這種時候,心中還能想著百姓的生死,就憑這一點他就比這個時代的其余大多數藩鎮強了百倍不止。
“第二點,大王麾下眾將雖然與我淮南為敵,給我軍造成重大殺傷,但他們都是聽從大王的命令行事,這是忠於職守,並非他們的罪過。所以我家大王認為這些能夠忠於職守的將領不應受到懲罰。守軍的士兵們也不應該受到懲罰,他們將會編入我淮南軍中,享受與我淮南軍士兵同樣的待遇。”
下方眾將一聽,頓時臉色一松,他們畢竟也是人,為錢鏐而戰那是為了盡忠,即便是因此而遭到淮南的報復他們也不會後悔。
不過若是身為敵人的楊行密對他們的行為不僅不怪罪,反而能夠肯定他們的舉動,那還有什麽比這更讓人感到感激的呢?
所以此時眾將心中對淮南的憤恨頓時大為減少。
錢鏐見楊行密只是讓皮光業轉述了幾句話就安撫住了他麾下眾將,
不由苦笑。不過就像他在聽到杭州百姓不會受到連累時會感到高興一樣,此時聽說麾下部將也不會受到罪責,他心中也同樣放心不少。
雖說他比不上楊行密那樣以寬厚而聞名,不過他對部下還是很不錯的,不然也不會有那麽多的部將支持和擁護他,願意為他而死戰到底。
皮光業又轉頭看向眾將道:“我家大王說,諸位將軍兵敗至此,非戰之罪。諸位若是願意的話,可以加入我淮南軍。以諸位的能力,相信我家世子殿下不會虧待諸位的。”
司馬福等人聽了心中一動,他們如今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接下來也是時候為自己以及家族的前途考慮一番了。
尤其是像司馬福等年輕將領,他們如今年紀還都不大,可不願意就此終老一生。
所以聽了皮光業的話當即就有些動心起來。
不過最重要的一點,如何對待錢鏐以及錢家,這才是問題的關鍵。他們這些將領這段時間拚死奮戰,為的可不就是為錢鏐盡忠嗎?
“皮先生,你說了這麽多都沒什麽用處。我等隻關心一點,那就是我杭州如果投降,我家大王和大王一家將得到何等待遇?若是此事不能讓我等眾將滿意,那我等眾將寧願血戰到底也絕不投降!”司馬福厲聲喝到。
“不錯,若是不能我家大王不能得到禮遇,我等誓死不降!”
“誓死不降!”
……
其他眾將也紛紛大喝著,一個個情緒激動,顯然若是不能給個好的說法,這投降之事就難以達成。
皮光業冷笑道:“怎麽,你們還指望你家大王到了淮南還繼續當越王嗎?”
眾將聽了不由一滯,他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楊行密自己都只是一個親王,怎麽可能讓錢鏐繼續與他並肩而立?
而且即便他願意,淮南那麽多將領只怕也不願意。
還有楊渥,身為吳王的世子,淮南將來的繼承人,他會允許一個爵位比自己還高的人在自己手下嗎?
只怕如今即便淮南答應了保留錢鏐的爵位,將來也必定會成為錢鏐的取死之道。
這些將領雖然不怎麽懂政治,不過這麽基本的道理還是明白的。
羅隱看了錢鏐一眼歎道:“我家大王畢竟是朝廷欽封的越王,想來吳王雖然也是親王,不過他應該也不敢直接將我家大王的爵位黜掉吧?”
“所以我家大王會上書朝廷,主動請求去掉越王稱號。不知皮書記以為如何?”
一旁,聽到要自己上書去掉王號,錢鏐臉上不禁滿是痛苦。
唐末以來,雖然王爵已經不怎麽值錢了,不過能夠被朝廷封為王爵的還是只有少數幾人。
至於更加尊貴的親王則更是只有最強大的那麽幾個藩鎮。
除了錢鏐以外,其余梁王朱全忠,晉王李克用,蜀王王建,岐王李茂貞,吳王楊行密,這五個也是如今天下最為強大的五大藩鎮。
錢鏐之所以能夠封為親王,一來是有朱全忠在朝中為他斡旋;二來則是當初他有平定董昌這個僭越稱帝的逆賊之功;三來則是他曾經與淮南多番交戰,不落下風,展現出了足夠的實力。
誰知道如今封為越王僅僅過去兩年時間,他就陷入了如今的慘狀。
過去數十年的征戰中,有兵敗投降的節度使,但還沒有一個兵敗投降的親王。
想到自己將成為第一個兵敗投降的親王,還要自己上書去掉王號,他的臉上滿是悲戚和屈辱。
不過他還是繼續沉默,沒有開口說話。
皮光業聽了羅隱的話後說道:“越王去王號這是必然,不過越王當初畢竟幫過淮南,這點恩情我家大王從未忘記。所以我家大王說,越王去王號後可以封為越國公。”
聽說錢鏐投降後也會被封為越國公,眾將心中紛紛露出喜色,同時對楊行密的寬宏大度也更加感激。
“不過……”只聽皮光業繼續說道:“這次為了攻打杭州,我淮南大軍損失慘重。所以我家世子殿下認為應該由越王一家進行補償。”
“我家大王既然投降,那麽杭州府庫的錢糧就都屬於淮南所有。難道這些還不夠補償的嗎?”羅隱沉聲問道。
皮光業搖搖頭道:“羅先生也說了,越王投降後杭州府庫的錢糧就屬於我淮南所有了。若是用這些錢糧來補償我軍的損失,那就不是越王的補償,而是我淮南進行的撫恤了。難道越王不該為自己堅持抵抗我軍,以至於兩方數萬將士和百姓的死傷負責嗎?”
羅隱不由目瞪口呆,而眾將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只聽皮光業又道:“所以越王一家投降以後,除了留下一萬貫財物外以維持日常用度外,其余一切財物都將用來補償雙方傷亡的將士和百姓!”
“噗……”聽到這裡,錢鏐一口血噴了出來。
作為一個親王,他不得不向老仇家低頭,這已經讓他感到極為屈辱了,若是將來還要把家財用來賠償,那這屈辱就有些大了。
錢家這麽一大家人,將來若是去了廣陵寄人籬下,這各種花銷只怕不小。加上自己一家身份特殊,只怕要找到足夠的經濟來源都很難。
若是隻留下一萬貫錢,錢鏐可以想象將來的日子將會過得何等艱難。
他倒不是受不了艱難日子,只是,他畢竟是做過親王的人,難道如今到老了反而要去受那種屈辱嗎?
“父親……”
“大王……”
錢傳璙等人見錢鏐吐血,有些坐不穩身子,連忙擁上去將他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