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的春節,悄悄地降臨了。但在部隊裡,沒有年夜飯,沒有放鞭炮,不需要拜年,也拿不到壓歲包,春節便又悄悄地走了,就像沒有來過一樣。姬季遠知道他又長了一歲,但這又代表什麽呢?
“你這次真的要提幹了。”李春暖高興地告訴姬季遠說:“周協理員一個科、一個科地關照著,下個禮拜的提乾推舉會上,一定要推舉你。”
姬季遠心裡也不知是什麽滋味。明智地講,他在部隊裡,已渡過了六個春秋,但備受挫折,應當另辟捷徑。可他對部隊又有深厚的感情,又不願意輕易離去。
“周協理員讓你去一下。”范醫生來告訴姬季遠。
姬季遠去了。
“這次提乾推薦會上,大家都會推薦你提乾。然後在全院的公布大會上,你是不是代表,所有的提乾的人,作一個發言,給大家做個榜樣好嗎?”周協理員交代著。
“嗯!”姬季遠點了點頭。
很快五天過去了。在下午的學習會上,李春暖被叫了出去,回來後,她鐵青著臉。
“周協理員又讓大家,不要再推薦你提幹了。”李春暖瞪著驚疑不定的眼睛說。
姬季遠震顫了一下,但隨即又強作笑容。說:“沒什麽,這又不是第一次了,我也早已經習慣了。”
過了幾天,政治處的確切消息,傳到了外科。原來“四六九”把提乾名單,報到軍裡去以後,軍幹部處,讓周院長和呂政委一起去了一下。
“這個人不能提乾。”幹部處長指著名單上,姬季遠的名字說。
“這是一個優秀的戰士,如果他不能提乾,我們“四六九”就沒人可提幹了。”周院長破釜沉舟地把話往死裡說著。因為院長和政委是有思想準備的。
“但就是這個人,有問題,而且問題還很嚴重,不可以提乾。”幹部處長下著定義說。
“他立了二次三等功。我們空三軍有幾個人,立過兩次三等功?他的科研成果,被評為空軍科研成果一等獎,空三軍還有第二個嗎?”呂政委慷慨激昂地爭辯著。
“立一百次三等功也沒有用!你們可以去看看“空軍六條”,那是明文規定的,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幹部處長繼續地說著。
“嘭!”周院長的手,拍在了桌子上了:“你們這樣雞蛋裡挑骨頭,把人才都趕走了,部隊醫院還能留些什麽人。這個人,完全可以成為一個,最最優秀的外科醫生,可你們硬要趕他走,有這個道理嗎?”
“反正不管你們怎麽說,特務的兒子,就是不能提乾,這是規定!”處長又繼續強調著。
“就是特務,也是他老子是特務,同他有什麽關系?不是,有成分論、但不是唯成分論嗎?”呂政委堅持爭辯著說。
“特務的兒子就是不能提乾,‘空軍六條’有明文規定。我們幹部處,就是把這個關的,你們不要弄得我們飯也吃不成了,好吧?這不是我們說了算的,還要往上報的,我們批了,就是沒有原則,我們也會受處罰的,你們就饒了我們吧!”處長可憐地說。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院長和政委還有什麽話可說呢?他們隻得灰頭土臉地回來了。他們盡管知道不得人心,但還是交待了下去。
“你趕快走吧!這裡沒有你的前途了!”周協理員關切地說。
“嗯……”姬季遠無語地應答著。
“你打個報告上來,就說家裡要你回去。”周協理員繼續說。
“嗯……”姬季遠還是這樣說著。
“你走吧!你在這裡沒有任何出息了。你總不見得一直當兵當下去。”李春暖說:“趁那個‘老頭’不在,你趕快走吧!‘老頭’回來了,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她說的那個“老頭”是楊副院長,正好帶了“西醫學中醫代表隊”去了沈陽,為期一個月,這可是個好機會。
姬季遠立即給他父親寫了信。他父親已經從牛棚裡被放了出來,也已辦了退休手續,但還沒有被平反。
姬季遠等著他父親的回信。
三年一度的刷牆工作又開始了,院裡又指名要調姬季遠去參加刷牆。刷牆負責人是劉兆秋,刷牆的方法是,在一個大缸裡,放上八到十塊滑石粉,用水化開。然後用化學漿糊,調成水,再去摻和著。然後一個牆面一個牆面地刷著,刷完了,幹了後,用手蹭一下,如果有掉,就說明漿糊的比例不夠,再加化學漿糊。如不掉,就說明正好,你就放心地刷吧!
姬季遠每天耐心、細致地刷著牆,刷完了五官科,又開始刷內科了。
突然有一個女病員,穿著藍白色條紋的病員衣服的女病員。竟然也拎著一桶漿,拿著一把刷子,爬上了腳手架,蹲在了姬季遠的旁邊,也像模像樣地刷了起來。
姬季遠看著,又好氣又好笑,但他不動聲色,看也不看那個女孩,自管自地刷著。
“你是‘四六九’的吧?”那女孩問著。
姬季遠橫頭看了一下那個女孩,發現那個女孩長得還挺漂亮的,大約有十八九歲的年齡。但他沒有回答。
“你是哪個科的?”那女孩繼續地問著。
姬季遠從來也沒有,碰到過如此大膽的女孩,他不知道怎麽回答“……。”
“你就不能告訴我,你是哪個科的嗎?”那女孩又惱怒地問道。
“沒有必要。”姬季遠回答後,就爬下了腳手架,揚長而去。那個女孩在腳手架上氣得直跺腳。
午飯後,姬季遠換上了軍裝,去手術室參加每天下午的政治學習。他走進了手術室,又走進了會議室,但他驚奇地發現,那個穿著病號服的女孩,竟然就坐在李春暖的身邊。
“肖姬,人家孫軍長的女兒,在內科住院,要認識認識你。”李春暖調笑地說。
“我有什麽可認識的,我一個當兵的,到現在還是兩個兜,認識了又怎麽樣,得了吧!”姬季遠轉身就走,把李春暖搞得,連一點面子也沒有了。
父親回信了,他按照姬季遠說的,說:“我年老多病,但身邊無一人照顧。我唯一的一個兒子,在你們部隊裡,因此懇求部隊領導,能否放我兒子回家,照顧我的年老多病的身體。”
姬季遠把信交給了李春暖,李春暖立刻把信交給了崔主任,崔主任立刻把信交到了政治處。
第二天,政治處的批複就下來了,批準姬季遠要求退伍的決定。姬季遠要複員了。
聽到姬季遠要複員的消息,全院都轟動了,一個榮立過兩次三等功,研究成果被空軍評為一等獎的人,說複員就複員了,大家都感到不可思議啊。
姬季遠收到了幾十本日記本,十幾支鋼筆。有的題了字,有的題了詩,也有的什麽也沒有題,有的題了姓名,有的什麽也沒有題。他知道他的弟兄們,是一個也想不到乾這個事的,他們只能抱著你哭一場。那些送筆記本和鋼筆的人,都是醫務工作人員,而且絕大部分是女同志。
姬季遠六年來,總是默默無聲地苦乾著,很少同別人多講話。尤其從來也不同女同志搭訕。但他感到驚奇了,為什麽送給他筆記本和鋼筆的,基本上都是女同志呢?
他也不會去研究這些了,他反正就要走了嘛!
“肖姬,你看我,入伍已經二十年了,但我家庭出身是地主、資本家,我一直到現在,都沒能入上黨。你這個軍統特務的帽子,好像比我更厲害吧?可我還有我老頭,我也無所謂了。但你有什麽?還是早點走吧。像你這樣的,在地方上,絕對不會沒有出息的。”李春暖說。
“我也不知道?走到哪裡算哪裡吧?”姬季遠回答。
周醫生來找了姬季遠,他帶來了一箱蘋果。他說:“我有一個弟弟,原來是飛行員,但六二年從飛行員上下來,身體原因吧!被派到了上海市公安局。恰巧被公安局長王赤波看中了,當了他的秘書。但沒幾年後,王赤波被打倒了,他也就被下放了,你去找他,你把這箱蘋果捎給他,幫我帶個好!我想,你們一定會成為好朋友的。”周醫生說。
“好!你放心,我一定會把它帶到的。”姬季遠回答。周醫生把他弟弟的住址也給了姬季遠。
王工文來電話了,“小姬,要複員了嗎?”王工文問。
“是啊!馬尾串豆腐,提不起來啊!”姬季遠回答。
“你不是立了兩次三等功了嗎?”王工文又問。
“沒用!你們幹部處長說,立一百次也沒用,‘空軍六條”有明文規定的。”姬季遠解釋著。
“他媽的,這幫王八蛋!再說,留了又怎麽樣?不留又怎麽樣?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你回上海,也未必比這裡差。”王工文激憤地說。
“是啊!也只能這樣想了!”姬季遠回答。
老牛、老范、王工文來看姬季遠了。他們帶來了幾筒膠卷,是轟炸機上裝備的,轟炸機轟炸完以後,用來拍攝轟炸現場的膠片。本來是每卷六十米長的,但他們帶來的都是,轟炸機上用剩的膠卷。有十幾米長的,也有二十幾米長的。
“照點相,留個紀念吧!總算沒在部隊裡白待過。”牛參謀說。
“是啊!謝謝幾位老大哥了!”姬季遠謝著。
“這是轟炸機的膠卷,寬度是“一二零”照相機膠卷的三倍,你可以把它裁開來,反正“一二零”的膠卷長度是六十公分吧!這一卷就可以切割幾十卷,‘一二零’相機的較卷。”王工文交待著。
“好的,我明白了,謝謝幾位大哥,有機會到上海來出差,一定要來找小弟啊!”姬季遠要求著說。
“一定來,一定來!”牛精鋼答覆著。
姬季遠給他們寫了上海的地址。但他們一直沒有撈到,去上海出差的機會。因此姬季遠再也沒能見到,這三位心愛的老大哥,姬季遠遺憾了一軰子。
姬季遠想留他們三個吃晚飯,但老范的家屬來隊了,不方便。大家相擁一抱,揮淚而別。
籃球隊的弟兄們,也沒有什麽留念的,無非多照幾張相,反正姬季遠手中,有著老牛給的幾十卷“一二零”相機的膠卷,照也照不完。
當時只有兩種照相機,一種叫“一三五”相機,它可以照三十六張,每張的大小,相當於現在一寸報名照的大小,但可以放大。另一種就是,“一二零”相機了,它照的相片,相當於五公分乘五公分大小,一卷可以照十二張。但轟炸機的膠卷是二十八停的,感光速度比較快,市面上買的“一三五”、“一二零”相機的膠卷,都是二十一停和二十三停的。因此,攝製時,快門和光圈,都應當作相應的調整,快門要調快一點,而光圈則要調小一點。
籃球隊的弟兄們,拍了一張又一張,拍了一卷又一卷,反正X光室有現成的暗室,去買一些照相紙,姬季遠又自製了一台上光機,什麽都是現成的了。
他們又派出了曹繼新,作為特使,去請了老龐來喝一次酒,照幾張相。這可是最後的機會了,誰知道下一次是猴年馬月啊?
老龐來了,他們一起又喝了最後一次酒。喝著、喝著,陳兵和大劃拉,就大聲地哭了起來,引得大家都紛紛淚下。
“人生啊!就是這樣聚聚散散,不要悲傷。”老龐勸慰著。
“但是,我們再也不能,在一個球場上打球了,何年、何月也沒有機會啦!”大劃拉哭著說。
“唉!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我們一定會再相見的!”姬季遠反而勸慰著大家。
喝完酒,全體籃球隊員,在球場上,同老龐一起,照了一張合影。那合影,姬季遠一直珍藏著,他時時地拿出來看著,這是他軍旅生活的一個縮影,年紀大了以後,他看著、看著,就會潸然淚下,實在忍禁不住啊!
“你們在照相是嗎?”李春暖問。
“是!”姬季遠回答。
“還有膠卷嗎?”李春暖問。
“有!有的是!”姬季遠回答。
“那我們手術室也得照一些,也得留個紀念吧!你們大家說是吧?”
“是!是!”大家同聲地應答著。
星期日,大家來到了手術室。因為李春暖問過姬季遠,姬季遠回答:“他回上海後,將不再從事醫務工作”。因此,李春暖特地要求大家,都穿上了手術衣,拍了許多手術室的鏡頭。讓不打算再從事醫務工作姬季遠,帶回上海留個,曾在手術室工作過的紀念吧!
“那病人呢?”大熊問。
“不就是你嗎?”李春暖笑著把她摁在了手術床上,又扣了一個全麻的口罩在她的嘴上。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著。
“不行!我們要再照一張,正式的照片。然後我們大家買一本照相簿,就貼在第一頁吧?讓肖姬的後面的路,就從這兒開始吧!”
於是,下午大家就一起去了,大連“東方紅”照相館,拍了一張,工工整整的集體照。
幾天后,李春暖把那本照相簿,交給了姬季遠。
照相簿封面是絲織的,繡著兩隻小貓。姬季遠不知道李春暖,是希望他成為一隻貓呢,還是希望他成為一隻老虎呢?
楊副院長回來了,他一回到醫院,聽說了姬季遠複員的事情,就發了火:“你們怎麽可以讓他複員,這樣的人才,百年難遇,現在就在我們面前,你們就把他放跑了。“四六九”百年難得的一個大材呀!你們為什麽批準前不打個電話給我?”
“他已經當了六年兵了,你難道還要讓他當第七年兵?”政委問。
“他父親的問題,早晚就會解決的。一年之內,我敢發誓。一年之內,肯定會平反的。有這樣的兒子,老子會差嗎?”楊副院長拍著桌子說。
“但軍幹部處不批啊!我們已經給他們拍桌子了。”院長無奈地說。
“這幫官僚,中國就害在他們的手裡。”楊副院長憤憤地說。
“這命令也已宣布了,無法收回了,也只能這樣了。”周院長說。
“但我們對不起他呀!你看他,什麽任務都完成得那麽出色。製氧機,那是個夢想啊,有誰會相信它會變成現實?但他卻把夢想變成了現實。填補了國內的空白啊!這樣的人,我們打著燈籠也找不著,還放他走,我們就沒有能力留下他嗎?這是怎們回事啊?”楊副院長越說越激動,眼淚也流了下來。
“哎!好了!好了!老楊,太激動也沒有用,事情已成定局,就這樣吧?”周院長安慰著說。
當天夜裡,楊付院長讓兒子叫來了姬季遠。
“你打報告啦!”楊付院長問。
“……”姬季遠無語。
“走吧!走吧!大家都走吧!”楊付院長激動地說。
“院長,我只是個戰士,不用這麽嚴重吧?”姬季遠忐忑地說。
“哎!喝酒吧!就當給你踐行吧!”
“謝謝院長!”姬季遠小心翼翼地說。
說心裡話,姬季遠一生最怕的有兩個人。一個是他的爸爸,盡管他爸爸從小沒有打過他,但他知道爸爸什麽時候回來,他就會把家裡整得井井有條,讓爸爸回來看了就高興。那麽這第二個怕的呢,也就是楊副院長了,人就是這樣,誰對你最好,你就最怕他,知遇之恩嘛!
“喝!今兒咱爺倆,不醉不休!”楊副院長舉著杯說。
“不!院長,您年紀大了,不能同我們年輕人一樣的喝。”姬季遠勸著。
“今天醉一回,抒發一下我胸中的悶氣。”楊副院長說。
“少喝點吧!院長,我走不足惜,把您喝壞了,我可是萬劫不複啊!”
“好了!好了!人與人有什麽區別,年紀大了,就有能力了嗎?人的能力是,先天遺傳的那一部分,加上後天努力的那一部分,不是人人都可以成材的。這個國家,這樣搞下去,能搞好嗎?”
“院長,我敬你一杯!”姬季遠趕緊敬了楊副院長一杯,楊副院長總算平了平氣,喝了一杯後,他們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楊副院長喝得酩酊大醉,姬季遠也眼色蒼茫地往回走去。
姬季遠在準備著回上海的物品,張科長來了,他給姬季遠帶來了二斤,獐子島的海參,姬季遠問他多少錢,他死也不肯說。
“那我不能要,如果我們還是朋友,那就親兄弟明算帳吧。”姬季遠說。
“不要這麽說嘛!就二十塊錢,十元錢一斤。”張科長說,
姬季遠收下了海參,但堅持付給了張科長二十元錢。張科長也無話可說了。
“你複員的待遇有什麽要求嗎?”周協理員問。
“沒有!”姬季遠回答。
“你七零年宣布過提乾命令的,你可以提出要求,按幹部待遇退伍的。”周協理員說:“他們一定會同意的。”
“不!我不要,我從來也沒有穿過,四個兜的衣服,我不能這樣要求。領導宣布命令是領導的事,我就是一個戰士。”姬季遠決斷地說。
“光醫療費就差十倍,戰士是一百元,幹部是一千元,這兩個代遇,可是天差地別啊?你這最後一次的機會,總不能不爭取吧?”周協理員問。
“我不要爭取,該我的,你們就給我,不該給我的,我也不要。我才二十多歲,往後的日子有得長了,我不會提任何要求的。”姬季遠說:“我記得,古人雲‘人不能有傲氣,但不能沒有傲骨’有很多人說:‘姬季遠這個倒霉蛋,當了六年兵,既人不了黨,又提不了乾,到現在還是兩手空空。’但我不這麽認為,我挖防空洞,去北大荒,挖電纜溝,確實吃盡了苦,多少次差點丟了性命。但我得到了什麽?‘四六九’讓我學會了,吃苦耐勞的精神,堅忍不拔的毅力,還有一徃無前的勇氣。我研發製氧機,從一個什麽也不懂的初中生,自學了機械原理、機械製圖、機加工原理、機械與公差配合、分子篩原理、電器設備與電器控制原理。這些都靠的是,‘四六九’教會了我,鍥而不舍的學習精神,百折不撓地戰勝困難的決心。”姬季遠頓了頓,他又說:“我在‘四六九’得到的財富其實是最多的,也是無可比擬的。因此我不能再有,其他任何的要求了。”
姬季遠的一席話語,把周協理員說得臉也掛紅了,他無奈地說:“好吧!”
“姬季遠!姬季遠!”有一個陌生的軍人在喊著。
“什麽事?”姬季遠趴在窗口問到。
“銅政委請你去一下。”那個戰士說。
姬季遠穿了衣服,跟著他走了,一起走到了高乾病房。
空三軍的銅政委,住在四樓的高乾病房。他喜歡下圍棋,他找了張胖子下,張胖子下不過他,他就問:“你們院裡還有比你下得更好的嗎?”
“有!姬季遠!”
“他是什麽科的醫生?”銅政委問。
“不!他不是醫生,他是個戰士,但他棋下得比我好。”張付院長回答。因此,銅政委便派警衛員,把姬季遠叫了去了。
“來!來!”銅政委客氣地讓著,“你是姓姬吧?”銅政委問。
“是的!我姓姬,我在手術室工作。”
“好!好!聽說你圍棋下得很好,咱們下一盤吧?”銅政委露出了滿面的笑容,他那如霜的兩鬢也在顫抖著。
“空三軍的政委,該是多大的官呀!”姬季遠黙黙地想著。
棋局開始了,雙方勢均力敵,下得難解難分,但銅政委不慎,在中腹的一塊二十多枚子,被姬季遠吃了。
“怎麽回事?這怎麽成這個樣子了?”銅政委一反剛才的慈目善眉的姿態,一下子變成咄咄逼人的態度了。嗓門也大了起來。
姬季遠大驚,不知道面前的銅政委,比韓複渠大還是小,韓複渠可是動不動便說:“給老子拉出去斃了”這樣的話。他又想起了慈禧太后同太監下象棋,太監說:“我吃了老佛爺一隻馬。”慈禧大怒:“我打斷你一條腿。”這些往事歷歷在目,姬季遠肯定不願重蹈覆轍。他開始采用了“讓”的策略,這“讓”也是很難的啊?要讓對方不能看出來,如看出來了,更會適得其反。因為官越大,越要面子,越難弄,為什麽古時候說:“伴君如伴虎呢?”就是因為,在不經意之中,觸了他的逆鱗,自己就萬劫不複了。
“讓”著!“讓”著!終於第一局棋下完了,銅政委開始點子,點下來的結果是,姬季遠輸了兩目,也就是輸了兩個子。銅政委抹去了一腦門的汗水,大笑道:“你下得太好了!下得太好了!我還許久沒有遇到你這樣的對手了,再來!再來!”銅政委收拾著棋局。
“首長!該休息了吧!已經九點半了”保健醫生婉言地催促著。
“不行!不行!今天不行!來!來!來!”銅政委興致勃勃地說。
又下了一局,這一局棋就沒有很大的懸念了,點子時的結果,姬季遠輸了五目。
“險勝啊!險勝啊!”銅政委又抹去了滿腦門的汗水,高興地又擺棋局了。
“首長!都十一點了,總該休息了吧?”保健醫生婉言地勸著。
“不行!不行!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麽痛快了,你們今天不要管了吧?”銅政委攤著手說。
第三局棋又開始了,這一局棋下得更緊張,銅政委數次陷入了困境,但他憑著自己的“智慧”,又走出了險境,最後點得的計分是,姬季遠輸了三顆子。
“首長!一點多了,總該休息了吧!”保健醫生又催促著,並老實不客氣地收拾起了棋子。銅政委一臉無奈地,隻得罷了手。
第二天是個星期天,姬季遠吃完早飯,剛回到宿舍。警衛員又來了,“姬季遠!姬季遠!”
姬季遠在窗口探頭一看,是銅政委的那個警衛員,肯定又是叫他去下棋,這下棋可是活受罪啊!又不能贏,又不能輸得過分,比想贏棋都難。他輕聲地叫過了趙連營:“告訴他,上街去了。”
“姬季遠不在,他上街去了。”趙連營說。
那個警衛員隻得複命去了。
一九七四年,二月二十八日。最後的日子到了。
姬季遠記得,他離開上海的日子,也是二月二十八日,怎麽那麽巧啊!一天也不差,這大概是上天的安排吧?
下午二點半,操場上聚集了一百多號人, 他們都是來送姬季遠的。姬季遠往卡車上爬去,但被大家拉了下來,並把他推進了駕駛樓。說實話,姬季遠當了六年兵,這還是第一次享受,坐副駕駛座的待遇呢!他坐進了駕駛樓。
汽車啟動了,姬季遠不停地往窗外擺著手。這些人,本來都要送到碼頭的,但解放牌卡車上,只能站五十個人,於是這些人,只能在操場上擺手了。
坐在駕駛樓裡的姬季遠,一幕一幕的往事,在他眼前交替著。他從一個優稚的中學生,成長到了一個成熟的戰士。他舍不得這六年來,一點一點熟悉起來的事物。他終於了解了,諸國平走的時候,為什麽要捉弄劉家彥。因為那是一種情感,一種無與倫比的情感。現在到自己了,自己必須舍去這六年來的一切,開始自己的嶄新的生活。
卡車停在了,“長鏽”號客輪的跳板前,其他的旅客都已經上船了。船員們奇怪地看著,這一車的解放軍。
姬季遠同他的籃球隊友,一、一擁抱,在與陳兵、歪腦袋、大劃拉三人擁抱時,那三人竟然都放聲痛哭,姬季遠強忍著奪眶的淚水,同周啟聖醫生握了握手,便向跳板上走去。
姬季遠走上了跳板,就在走進過道前。他突然回過身來,立正,向碼頭上的眾人。敬了一個,六年來最標準的,也是他這一生中的,最後的一個軍禮,碼頭上的四十多隻手,齊齊地舉起回著禮。
姬季遠轉身走進過道,告別了他六年來的一切。開始了他的新的旅程。
(全書完)
(敬請關注下一部)“上海兵回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