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苦澀到極點的藥,身體如同破布一般千瘡百孔的蕭敬先已經沒有什麽感覺了。
他很清楚,因為他在霸州城下戰場上的反覆無常,再加上之前見了越千秋和那個小胖子之後強行動手,差點害了那兩個禦醫,他們心存怨憤,哪怕不敢變著法子折騰他,但在他的藥湯中動手腳卻越發肆無忌憚,不但極苦,而且使得他幾乎沒法用一點力氣。
如果是之前了無生志,一心求死的時候,蕭敬先不會在乎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事。然而,越千秋的一句話卻勾起了他前所未有的求生意願,哪怕他從來不以為自己會有什麽子女,這輩子都不覺得會聽人叫一聲阿爹或是父親,可他終究無法想像孩子生來無父將會如何。
事到如今,昔日在北燕那妖王的光環已經褪去,那兩個禦醫已經不再怕他,甚至常常就在他能夠聽到的地方討論他的傷情和身體,可他卻不再是那種動輒暴怒的樣子,而是常常借著昏睡的表象,耐心地傾聽著他們在談話時流露出的那些信息。
那場不成功的暴亂雖說只是透露出一鱗半爪,但經驗豐富的蕭敬先卻輕而易舉就拚湊出了大概。至於北燕的那些局勢變化,雖說他不確定那是否別人故意說給他聽的,仍然是一條一條暗自記在心上,同時竭盡全力地記著晝夜變化和日期。
整整十一天,沒有人過來看過他,仿佛他這裡是一個被遺忘的角落。如果不是因為兩個禦醫除了變著法子讓藥湯更苦澀,同時確保他不再有暴起動手的能力之外,其余的地方尚算用心,蕭敬先甚至會認為,那位素來表現出仁厚一面的皇帝終於失去了耐心。
而他自己一直都是耐心很好的人,哪怕如今如同真正的廢人一般,只能臥床,沒人可以說話,更沒有消遣,可他閉上眼睛,就仿佛能看到姐姐留給自己的最後一封信那是在霸州一戰的最後時刻,蕭卿卿趁人不備接應了康樂過來之前拿到,趁著最後混亂時交給他的。
他看完信之後就吞下了肚,可那一字一句,他卻牢牢記在了心裡。姐姐的筆跡和行文風格他最清楚,因此輕而易舉就能判定那並不是有人偽造。可正因為如此,看到最終落款那絕筆兩字,支撐了他這十幾年的最後力量方才幾乎喪失,以至於他之前完全不想苟活。
可如今得到越千秋的那個消息,知道還可能會有子女,蕭敬先隻覺得自己似乎被注入了一股不得不活下去的力量。他會忍不住去想那個孩子是男是女,到底像誰,會去計算在孩子什麽時候出世……多虧了這些細碎不完整的念頭,那些曾經困擾他的狂躁漸漸遠去。
他終於有足夠的耐心和時間,一個字一個字掰碎了分析那最後一封信。短短百十來個字,他已經不知道在腦海中排列組合了多少遍。
小四,想來如今距我西去已有一十六年,未知你可安好?蕭氏本支數代早夭,如若魔咒,堅不可破,我雖貴為皇后,亦不可免,留你一人獨活於世,著實對不住你。本支自始祖起,紋飾便與他族不同,以血狼為號,傳男不傳女。然則我兒時見你紋身,一時好奇,求得父親,也於肩頭留下相同紋飾。他日若見同紋者,望你視之如子。
無聲的歎息之後,蕭敬先再次想起了蕭卿卿的判斷送了一個孩子去給南吳皇帝的人是丁安,而從火海中救出越千秋,以至於自己身隕的人,則是他的姐姐。他不覺得,姐姐可能會犧牲生命去救一個收養的義子。
從一開始在北燕遇到越千秋那南吳使團一行人時,他突發奇想一般希望越千秋去冒充自己的外甥,他是不是就已經有那種預感了?
嘎吱
大門處突然傳來的開門聲,打斷了蕭敬先的思緒。然而,想到平日裡那兩個禦醫進出都盡量壓低聲音,似乎恨不得如同鬼影一般來無影去無蹤,他就判斷出來的不是那兩人。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了其中一個年長禦醫的聲音。
“九公子。晉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然我們盡心竭力,可如果他還有什麽後招,我們未必製得住他……”
“知道知道,是你們和他熟,還是我和他熟?我被他坑了不是一次兩次了!”
隨著這個聲音,越千秋大步出現在了蕭敬先面前。他看了一眼左右不肯稍離半步的兩個禦醫,有些沒好氣地說:“我奉皇上之命來和蕭敬先說話,你們能不能回避一下?放心,他要是暴起發難宰了我,那也不關你們的事!”
兩個禦醫本來還想再規勸爭取一下,可聽到最後一句話,兩人對視一眼,到底還是沒有再堅持,臨走時卻少不得把越千秋拉到一邊,往他手裡塞了點東西。蕭敬先把這一幕全都看在眼裡,知道無非是些製約自己的藥物,他嘴角一勾,靜靜地隻沒做聲。
直到兩人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他才問道:“怎麽,他們又給了你什麽快速見效的迷藥?”
“我雖說這才剛剛恢復了三分力氣,對付你這個比我更慘的家夥足夠了!用不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越千秋一面說,一面把袖子裡的小紙包直接往身後一扔,隨即就直截了當地說,“蕭敬先,我隻問你一件事,血狼紋身和你們蕭家是怎麽一回事?”
蕭敬先隻覺得一顆心劇烈抽搐了一下,那封寫著絕筆的信中每一字每一句倏忽間在腦海中重現,以至於他竟是覺得有些暈眩。他死死盯著面前那個抱手而立,眼神依舊一如往日一般清澈透亮的少年,許久才淡淡地說道:“那是我蕭家世代相傳的紋飾。”
越千秋的語速不知不覺急促了幾分:“你身上也有?”
“在背上。”蕭敬先笑了笑,隨即有些惘然地說,“因為不太容易顯現出來,所以除了姐姐曾經親眼看著紋身匠刺上去,沒別人見過。當然,我自己同樣沒見過。當初小時候為了把那樣大一個圖案刺上去,我吃了不少苦頭,所以很不喜歡這玩意,隻沒想到姐姐竟然連這個也會好奇,軟磨硬泡在肩膀上也刺了一個。”
越千秋深深吸了一口氣,繼而用盡量鎮定的語調說:“給我看看!”
蕭敬先沒有動彈,而是似笑非笑地看著越千秋:“我背上那紋身和甄容肩頭的可不一樣,不用點特殊的辦法,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你知道該怎麽看?”
“你少廢話!”越千秋很不客氣地頂了一句,隨即硬梆梆地說,“我既然要看,當然就知道方法!你要是再拖拖拉拉浪費我的時間,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蕭敬先直勾勾地看著越千秋的眼睛,最終艱難地翻過身趴著,淡淡地說:“你自己看吧。”
當初曾經無數次給蕭敬先包扎傷口換藥上藥,此時越千秋自然談不上有任何不自在。他沒有立刻動手,而是轉過身走到門邊上,吩咐守在那兒的兩個禦醫去準備一盆熱水和一盆涼水,等到水送來,他讓兩人進屋把銅盆放在了盆架上,卻又不容置疑地把他們屏退了下去。
隨手扔了兩塊軟巾在水盆裡,他這才再次瞥了瞥趴在床上的蕭敬先。見其看也不看自己,似乎在閉目養神,他就卷起袖子走上前去,一把掀開被子,撩起了蕭敬先的上衣。就只見那背上留著好幾條或深或淺的疤痕,顯然,在昔日妖王名聲的背後,蕭敬先沒少出生入死。
這些都是曾經看到過的,越千秋晃了晃腦袋,強迫自己不去想那麽多,而是冷冷問道:“血狼圖樣在哪?”
蕭敬先呵呵一笑:“如果我沒記錯,大概在後背靠心臟的地方吧?”
越千秋沒再說話,他也不顧燙手,快速從熱水盆裡擰出一塊滾燙的毛巾,隨即就疊起來敷在蕭敬先後背的心臟位置。不過須臾,他就只見蕭敬先的額頭上似乎是被燙得沁出了一層薄汗,只是面色依舊紋絲不動,而那滾燙毛巾拿開時,之前被覆蓋的皮膚已經是通紅通紅。
他毫不猶豫地把變涼的毛巾扔回熱水盆,又取了冷水盆中的一條毛巾如法炮製,隨後再換了一次熱毛巾。等到最後將那熱毛巾取下時,他就發現蕭敬先剛剛那看似光潔的背部皮膚之下,赫然展現出了一副讓人意想不到的圖案一頭引頸長嘯,猙獰凶猛的血狼!
盡管這是來之前就已經預料到的事情,但此時此刻,越千秋仍舊感覺自己的呼吸暫且停止了片刻。很快,他就恢復了平靜,隨手把毛巾扔進了水盆。他有些粗暴地將蕭敬先的上衣放了下來,等到再次拉上被子,他一屁股在床沿邊上一坐,直截了當地說出了一句話。
“這血狼圖案,我背上也有一個。”
見蕭敬先已然睜開了眼睛,額頭上因為剛剛一熱一冷一熱的刺激而由小變大的汗珠一滴滴滾落,面上表情變得非常微妙,越千秋就繼續說道:“就是那天和英小胖在你的晉王府浴場裡鬧了一場之後,我才發現的,後來也回家問了爺爺,說是他把我撿回去的時候就有。”
蕭敬先的眼神已經從最初的平淡無神變成了極其銳利,他沒有翻身,而是聲音沙啞地問道:“你終於肯承認了嗎?”
“我可沒有承認什麽。”越千秋哂然一笑,輕描淡寫地說,“爺爺今天到了,有些事情他當著皇上的面,終於說了出來。那是很長的一個故事,你要聽,等你好了之後我可以慢慢說給你聽,但不是現在。”
他用手撐著床板,微微低下頭去,拉近了自己和蕭敬先的距離,一字一句地說:“蕭敬先,之前我說你那個側室身懷六甲,是隨口胡謅的。皇上為此不惜用了飛鴿傳書緊急向金陵詢問,結果當然是沒有這回事。為此,皇上要我對說過的話負責,所以今天我才會過來。”
“如果不是這樣,我才懶得見坑了我一次又一次的你。”越千秋說著就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這才頭也不回地說,“順便提一句,不管我和你是什麽關系,我不會改姓蕭的。”
見越千秋須臾就出了門,而那兩扇大門根本隔斷不了人與外間那兩個誠惶誠恐禦醫的說話聲,蕭敬先聽著聽著,不禁怔怔地眯了眯眼睛。姐姐最後遺筆上視之如子四個字,和越千秋剛剛不會改姓蕭這句話在他腦海中起起伏伏,最終匯聚成了一個讓他驚駭交加的念頭。
莫非,他從一開始就錯了方向?
當越千秋安撫,又或者恐嚇完那兩個禦醫,再一次回到了皇帝面前時,他那張臉毫無疑問陰沉得和暴風雨前夕似的。早有預料的皇帝沒有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地問道:“如何?”
“皇上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嗎?”越千秋有些煩躁地反問了一句,隨即自知態度不對頭,乾脆低著頭說,“他背上確實有那玩意……反正我已經和他挑明了,之前說裴寶兒身懷六甲是騙他的,還有,我才不會憑著這玩意就認定我和他有什麽關系,別想我改姓蕭!”
“呵呵,就不知道蕭敬先那麽聰明的人,會不會這一次卻聽不懂你的意思。”皇帝心情還算不錯地調侃了越千秋一句,可隨之目光便幽深了起來。
畢竟,哪怕越老太爺說,越千秋最大的可能是蕭家血脈,可也畢竟有那麽一丁點可能是蕭樂樂和北燕皇帝的兒子,也同樣有那麽一丁點可能是蕭樂樂和他的兒子。如果面前的少年素來雄心壯志,對於他來說,都要面對一個複雜而艱難的抉擇。
值得慶幸的是,越千秋實在是胸無大志了一點。
他微微頷首,雲淡風輕地說:“你此次在北燕也算是出生入死,功勳不小,等回到金陵之後,朕論功行賞,絕不會抹殺了你的功勞。等選定太子妃之後,你就當一次冊妃正使吧。”
越千秋不由得為之一怔,隨即本能地張口問道:“英小胖知道他就要娶妻了嗎?”
皇帝不禁啞然失笑:“你倒是挺為他著想的!放心,朕已經和他提過了,讓他在朕給他的名單裡頭自己選,他一口答應,卻反過來給朕提了個條件,要你幫他一塊把關。”
越千秋頓時暗中大罵小胖子多事我自己的事都已經夠煩心了,還得為你的終身大事把關?這要是日後小夫妻鬧矛盾,是不是還要跑來怪我?他正尋思怎麽找個法子推脫,卻沒想到皇帝突然輕輕咳嗽了一聲。
“千秋,四郎沒有兄弟,姐妹也不親近,朕不知道能手把手帶他到什麽時候。你二人既然從出生開始就命運糾葛,如今再要撇清自然不可能了……之前你爺爺說的那些事,朕會三緘其口,不會告訴四郎,你對蕭敬先也不妨有些保留。至於甄容……不用再告訴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