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刺眼……
這是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的時候,蕭敬先的第一感受。他本能地想要抬手遮擋眼睛,可使勁想要用力,手臂卻酸軟得很,根本連手指都無法抬起來。直到此刻,他方才覺得整個人前所未有地虛弱無力,而隨之而來的,卻是瞬間浮上腦海的一大堆記憶。
是了,他脫開桎梏之後,仍然在地牢中被困了很多天,因為沒有日夜之分,本來連具體是多久都分辨不出來。但後來因為能聽到外間隱約傳來的挖掘和說話,漸漸能計算出日子,卻還不能出聲,甚至要想方設法拖延進度。
如果不是在挖掘之後不久,他早就設計好了的又一場爆炸如期而至,成功延後了工程進度,齊宣和那幾個獄卒以及侍衛在極端黑暗的困境下,也不會被自己言辭所惑,而後自相殘殺,一旦這些人高聲呼救,地牢入口說不定會早打開很多,而他也會毫無疑問再度落入敵手。
畢竟,這些人不死,他拿不到鑰匙,不可能解開脖子上和手腳上的枷鎖。
他便是抱著一線希望,覺得越千秋興許會想方設法來打探他的死活,因此一次次靠著僅剩的氣力設法拖延,結果真等到了只有越千秋一人的時候。雖然說那小子已經拖得太久太久,可一開始單獨留下畢竟可疑,他對眼下這個結果已經很滿意了。
只不過,那小子有沒有想過,他是怎麽從地牢裡活下來的?
蕭敬先發出了一聲極低的歎息,可緊跟著,他就聽到身旁近處傳來了咚的一聲,緊跟著,一個熟悉的人影便出現在了床前。就只見越千秋捂著腦袋,仿佛是剛剛突然被他的動靜驚醒而碰了頭,滿臉的氣急敗壞,等到和他對視一眼之後,竟是直接一把死死抓住了他的領子。
“下次你要是還這麽找死,記得先說一聲,我先把你打死了,免得便宜旁人!”
再一次聽到越千秋這熟悉的氣咻咻語調,蕭敬先不禁笑了起來。然而,他那喉嚨卻嘶啞到無法出聲,因此那笑聲便卡在嘴邊,直到越千秋松了手。只不過,少年冷著臉扶了他的肩膀將剛剛被拽起的他緩緩放下,同時惡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該感謝我,要不是我正好有個藏著天底下最好老山參的盟友,要不是我給你找了個醫術不錯還不會泄漏你身份的好大夫,你就算從地底下爬上來也早就死了!上次在上京也是,閑著沒事讓刺客捅自己兩刀,這次玩得更瘋,直接要和人同歸於盡,你發瘋別帶上我!”
見越千秋撂下這話就氣衝衝地拂袖而去,然而那門卻沒有關嚴實,不一會兒,外頭分明傳來了極其勾人的米香和肉香,饒是蕭敬先一丁點力氣都沒有,卻依舊忍不住饞蟲大動,可這時候,他卻發現,原本乾澀到根本沒有任何感覺的口腔中,仿佛有某種回味。
動了動舌頭,他就意識到,昨夜在昏厥過去之後,越千秋除了喂過自己參湯,恐怕還喂食過其他米湯肉湯之類的東西。想到當時自己故意身受重傷之後離開上京,而後一路上也都是越千秋忙前忙後給他換藥,他不禁啞然失笑。
不知不覺,還真是欠了這小子不少。這次賭命之後,也許不會有下一次了。
自從早年有過被未婚妻行刺的經歷,再加上姐姐死了之後,他隻覺得人生實在是老大沒意思,不但看淡了生死,更是越來越迷戀那種在刀鋒上跳舞,極度危險的快感。然而,從前雖說有下屬拚死相救,可因為他的身份,每次事情了結之後,對於他以身犯險的事,別說這些下屬大多不太敢勸諫,就是北燕皇帝也不過輕描淡寫說他一兩句而已、
只有越千秋,剛剛聽那嚴厲的口氣,只怕若不是礙於他此刻仍是虛弱重傷之身,那小子在氣急之下,直接大耳刮子就要打上來了!
正在門外熬粥的越千秋確實正虎著一張臉,心裡盤算著等蕭敬先的情況好轉一些之後,一定要給人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因此,當謝十一爺翻牆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越千秋一面看著火,一面嘴裡低聲念念有詞的情景。
這些天謝十一爺在充當女兒車夫的同時,暗中保護謝筱筱的安全,順帶負責越千秋和謝筱筱之間的聯絡,昨晚還趕鴨子上架充當了一回大夫,此時見房門虛掩,無法看清裡頭情況,他也就不忙著進去,直接走到越千秋身後問道:“裡頭那位怎麽樣了?”
“死不了。”越千秋硬梆梆吐出了三個字,隨即頭也不回地問道,“倒是我今天沒去留守府那邊挖人,那邊情形如何?昨天晚上就快挖通了,這會兒都已經是下午了,怎麽也該挖通那地牢了吧?”
“當然不可能這麽早就讓他們挖通。”謝十一爺哂然一笑,見越千秋立時回過頭來有些詫異地看他,他就笑眯眯地說,“昨天晚上我悄悄溜進留守府,在那深坑裡動了點手腳。所以,如果沒有意外,他們至少要等到明天才能挖通。”
說到這裡,謝十一爺方才抬頭看了一眼裡屋,沉聲說道:“他知不知道南京留守齊宣和其他人狀況如何?”
正在看著小火爐的越千秋頓時面色一沉。人在不吃不喝的狀況下能活幾天這種生存極限這種問題,他自然是有所了解的。尤其是據蕭敬先所說,他還在下頭配合挖掘進度搗了點鬼,那麽消耗的體力就更加大。如果真的不吃不喝,怎麽都不可能堅持到這麽久。
所以,一旦挖通了地牢,下頭齊宣以及其他人會怎麽樣,他不太敢去想。
他立刻硬生生打住了這個念頭,隨即低頭說道:“他虛弱得連笑都笑不出聲,我也不好問他,想來既然沒有其他人能阻止他對我呼救,那就說明其他人都死了。”
“不愧是妖王。”謝十一爺語帶雙關地感歎了一句,隨即就淡淡地說,“剛剛有消息傳來,六皇子果然已經拿下了永清,他這一路非但沒有損兵折將,反而越打人越多,現如今麾下兵馬已經有五萬,號稱十萬,正直撲霸州而去。號稱要奪回北燕天子六璽,給南吳一個教訓!”
越千秋頓時霍然站起身來。他看了一眼屋子,隨即沉聲說道:“謝十一爺,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幫忙。”
不用越千秋明說,謝十一爺也知道他的意思,當即主動代他挑明:“你是想把晉王托付給我?問題是不大,我那點醫術雖說算不上頂尖,可他眼下主要是虛弱,一點一點灌下流食,再加上參湯吊著,十天半個月就能下地,一個月之後保管還你一個生龍活虎的晉王。”
聽到生龍活虎四個字,越千秋非但沒有高興,反而還臉色陰了陰,緊跟著才語氣凶狠地說:“謝十一爺不用對他太客氣,讓他在床上多躺一兩個月才好!要不是我眼下得趕回霸州去,我恨不得先打斷他兩條腿,讓他以後再也沒辦法出么蛾子!”
謝十一爺不禁莞爾,這算是被蕭敬先坑過之後的怒火嗎?想歸這麽想,他這些天也大致摸到了越千秋的脾氣,當下就忍不住打趣。
“只不過,你這就想拍拍屁股走了?要知道,昨夜我出手救裡頭這位晉王,那是因為你答應我的條件,我提前給你的報酬。眼下你承諾沒達成,還把晉王丟給了我,算一算,除了你答應的那個條件,你是不是還得倒幫我做一件事才行?”
越千秋著實沒想到謝十一爺剛剛還在說生龍活虎,轉眼卻和自己談起了條件,一時不禁微微一愣。可就在這時候,屋子裡突然傳來了一陣咳嗽,緊跟著就是疑似蕭敬先的聲音。除卻昨晚救人時,他還從來沒見過這傲氣自信的家夥如此氣息低微,因此不假思索就反身進屋。
可推門一進屋,他便發現之前對自己拽領子絲毫沒有反抗能力的蕭敬先,竟是不知何時已經支撐著半坐了起來,只不過這家夥半靠床板和牆壁,面色煞白喘息不定的樣子,看上去分明是在死撐。面對這情景,惱將上來的他忍不住罵道:“你找死嗎?這時候還要逞強!”
“你又不是不知道,逞強死撐,本來就是我的個性。”
吐出這麽一句讓越千秋越發惱火的話之後,蕭敬先就看向了越千秋背後那位兩鬢微霜的中年男子。見人身姿如松,眼神如隼,筋骨之間仿佛蘊藏著極致的力量,分明是一位難得一見的好手,再加上之前越千秋那稱呼,他自然明白這位是何許人也,當下便微微頷首。
“是老參堂的謝十一爺吧?幸會。”
“當著晉王殿下的面,我可當不起這個爺字。”謝十一爺顯得很客氣,但那種客氣與他和越千秋說話的熟不拘禮不一樣,帶著幾分提防和疏遠。畢竟,蕭敬先此番以己為餌,讓局勢驟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巨變,他在暗自歎服的同時,卻更希望離這家夥遠一點。
沒看越千秋剛剛也氣得說想打斷人的腿了嗎?
蕭敬先卻沒把謝十一爺的客氣當成一回事,事實上,他這個人從來不會和人客氣,因此,下一刻他就直截了當地說:“剛剛我聽到,千秋說要回霸州,想把我托付給謝十一爺,想來這南京城是被六皇子丟給了謝姑娘暫時主事,我沒猜錯吧?”
若是從之前那點跡象還判斷不出這個結論,那也就不是蕭敬先了,因此,越千秋哂然一笑道:“你沒猜錯。只不過,現在你就是躺在床上的廢人一個,想幹什麽也不可能,所以就算你還有什麽奇思妙想,也先給我歇了那心思!”
謝十一爺聽越千秋竟然直接罵蕭敬先是廢人,饒是他知道這一大一小之間不會計較這些言辭上的小節,還是忍不住為之側目。果然,他就只見蕭敬先若無其事地笑了笑,蒼白的臉上表情異常從容。
“我現在確實是廢人一個,連動一下都很難,更不要說聯絡外頭,乃至於親自出面去做什麽。但是,我至少還有腦子。就算南吳這些年來不遺余力在北燕滲透,甚至還籠絡了謝十一爺你這樣的遼東豪傑,可要相比之下,南京乃至於北燕,畢竟曾經是我盤踞過的地盤,不是你們的。”
越千秋敏銳地聽出了蕭敬先的稱呼問題。如果蕭敬先自認是北燕人,那麽應該是大燕和南吳;如果自認為是吳人,那麽應該是大吳和北燕。可現在蕭敬先就如同那些非兩國之人似的用了中立的稱呼,這家夥又有什麽么蛾子?
與此相比,蕭敬先將北燕比作是自己的地盤,這種事他甚至都不在乎了。
而謝十一爺覺察到越千秋確有關心則亂的跡象,當下主動說道:“晉王殿下還請有話直說。越九公子年輕氣盛,我卻已經過了那意氣風發的年紀了,不至於認為自己無所不能。”
見謝十一爺不動聲色地提醒了越千秋收斂一些,蕭敬先這才收起了笑容。剛剛說了那麽多話,對於尚未回復的他來說,確實是不小的負擔,然而,他卻只是平複了一下呼吸,就繼續不慌不忙地說道:“南京重地如今卻成了一座空城,你們覺得,這種情況還能持續多久?”
越千秋一張臉立刻就黑了:“敢情坑死齊宣,讓六皇子把南京城裡的大部分兵馬帶走,這還不是你的全部計劃是吧?接下來怎麽著,是上京城蕭卿卿那些人直接揮師南下,還是鄰近各州縣那些意圖自立的人打算佔據這兒?又或者是你振臂一呼,斷了六皇子的後路?”
能說的話全都被越千秋說了, 謝十一爺乾脆退後一步,看這一大一小針鋒相對。然而,蕭敬先說出來的下一句話,卻讓他心中陡然一凜,那種看熱鬧的無所謂倏然無影無蹤。
“你還漏算了一個人,蘭陵郡王蕭長珙。北燕太子和小十二那些人你可以當成不存在,但蕭長珙你卻不能忽略。更重要的是,他背後那個重傷在身的人,我的姐夫,北燕真正的皇帝。我這個被埋在地底下的人尚且能起死回生,更何況是中了區區一支毒箭的他?”
見越千秋頓時用拳頭捶了捶額頭,一副怎麽忘了那邊的表情,蕭敬先這才沉聲說道:“說實話,南京留守齊宣也好,六皇子也好,那些兵馬也好,我都沒有那麽在乎。我隻想看一看,在南京城變成現在這副樣子之後,誰會先跳出來。”
越千秋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你這意思是,我不能走?”
“你確實不能走。你要是隻惦記一個霸州,當初跟我來北燕幹什麽?”蕭敬先見越千秋頓時不做聲了,他就淡淡地說,“和即將烽煙乍起的霸州相比,接下來南京城中才是重頭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