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是千軍萬馬,旌旗飄揚,漫起的煙塵鋪天蓋地,那種迎面而來的殺氣,縱使人站在高高的城樓上,也能清清楚楚地體會到。盡管身邊簇擁著眾多精兵強將,左右又是最信得過的人貼身保護,有那麽一刻,小胖子仍然覺得自己兩條腿仿佛在打顫。
怪不得從前教導他的老師常常苦口婆心地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又念叨什麽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意思就是讓他少往外頭亂逛,安安分分呆在皇宮裡讀書學習……原來,當真正離開那個到處都是歌舞升平,富庶繁華的皇宮乃至於京城之後,真正的戰場是這個樣子!
不止小胖子呼吸摒止,整個人都有些戰戰兢兢,他身旁不少人都好不到哪去。哪怕武英館的少年之中不少都是從小就好勇鬥狠,手上還有沾染過人命的,可這種大陣仗,那是比武鬥狠乃至於仇殺之類的小場面怎麽都無法比擬的。
甚至於到過一趟北燕,常常對小夥伴們吹噓見過大場面的小猴子,此時此刻也縮著脖子猶如鵪鶉,時不時還東張西望,仿佛身邊這些同伴才能給自己最大的底氣。而在這種時候,出身將門,被周霽月特地放到小胖子身邊的白不凡,則是表現最好的一個。
他也是武英館中少有不是出自各大門派的少年,出身將門的他此時看著這千軍萬馬圍城的景象,不但沒有畏懼,反而興奮得躍躍欲試。他羨慕地瞅了一眼太子殿下另一邊比自己大一些,已經名正言順地出任軍職,建功立業的竺汗青,卻是小聲對小胖子解釋了起來。
“太子殿下,眼下只不過是敵軍在圍城之前,展示兵強馬壯,威懾一下我們而已,接下來如果真的要打,根本不會這麽多人一擁而上。霸州乃是北邊少有的堅城之一,守城器械齊備,人員充足,士氣高昂,兵強馬壯,糧秣兵器也都應有盡有,根本不用擔心這區區攻勢。”
竺汗青聽到白不凡口口聲聲誇讚霸州守軍,不禁善意地對白不凡笑了笑,隨即補充道:“之前議事時,太子殿下也說過,兵法之中,攻城為最下,而北燕這位偽帝如今尚未完全收攏人心,就借著平叛三城的勢頭前來攻我霸州,注定了他會碰個頭破血流。縱觀歷朝歷代,只要城中軍民萬眾一心,縱使數千兵馬抵擋數萬人的攻勢,堅持一年半載根本不算什麽。”
“就是就是!”白不凡連連點頭,繼而幫腔道,“我家爺爺和老爹最喜歡念叨孫子兵法裡頭的那幾句攻城之法為不得已。修櫓轒轀,具器械,三月而後成,距閩又三月而後己。將不勝其忿,而蟻附之,殺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災也。”
白不凡難得掉書袋,這一念叨,周圍頓時傳來了一陣善意的哄笑,直到劉靜玄冷冷掃視了眾人一眼,這低低的笑聲方才立刻消失無蹤。而小胖子已經明明白白聽出了白不凡和竺汗青的言下之意,無非是說,縱使北燕兵馬來攻也只是徒勞,心裡倒是稍微踏實了一點。
然而,偏偏在此時,劉靜玄卻沉聲說道:“北燕偽帝此來,攻城器械已然齊備,土山雖說未成,但數萬兵馬要營造一座土山,時間絕不會需要很多。一旦飛石齊落,擂木撞門,蟻附攻城,縱使敵軍傷亡百倍於我,然則守城兵馬以及城中百姓乃至於房宅,損失必大。”
說到這裡,他沒有在意小胖子那瞬間陰沉下來的臉色,一字一句地說:“當時在得知北燕偽帝率大軍來襲時,臣曾經建議以偏師於半路設伏,迎頭痛擊,挫其銳氣,然後以這樣一支偏師時刻牽製北燕大軍,令其不能全力攻城。這才是歷朝歷代守城時常用的手段。”
盡管劉靜玄隻提及此次應對北燕大軍攻勢,並沒有提及之前建議果斷出擊和北燕南京道三城聯系,而後倒逼身在南京的六皇子做出應對這件事,但小胖子還是覺得臉上一陣陣發燒。他隻覺得劉靜玄此時挑起這個話題,是委婉地指責自己太過膽小保守,貽誤戰機。
可他心裡卻著實有些委屈。前一次的事暫且不提,就說這一次,霸州駐軍總共不過七千,如果按照劉靜玄所說分出竺汗青的兩千馬軍去設伏,而後在城外隨時機動支援,借助背後的眾多州縣補給,確實可以隨時隨地在北燕大軍的任何一個部位捅刀子,但是……
但是周遭其他城池的援軍全都可以做到這一點啊!雖說他沒有派出人去求援,但去金陵稟報緊急軍情的信使卻是派出去了,各方哪怕不派出大軍來解圍,但騷擾牽製的小股兵馬是肯定不會少的!既然掌握著戰略上的優勢,幹嘛要隨隨便便分兵?
小胖子竭力說服自己,他並沒有做錯決策,然而,他也不想隨隨便便駁斥劉靜玄,讓人認為自己和主將意見分歧。可劉靜玄竟是在這時候歎了一口氣道:“說起來,晉王此次北燕之行,著實是居心叵測,越大人到底年輕,看不住這個詭計多端的北燕國舅爺!”
自己被不輕不重點上一句,小胖子還勉強能忍,可是,說蕭敬先別有用心,說越千秋年少無知,他就不能忍了。尤其是在他看來,蕭敬先不是金蟬脫殼,而是生死不明。
因此,他立刻清了清嗓子:“北燕迭遭巨變,若那偽帝還聰明,就該龜縮在上京,好好收拾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可他卻不知天高地厚跑到南京號稱平叛。若是他只收複永清三城也就罷了,他卻還偏偏好高騖遠,想從霸州打主意,這數萬兵馬看似雄壯,但必定不能持久!”
盡管小胖子心裡談不上有很深的底氣,但此刻話卻說得擲地有聲:“至於晉王和千秋此行北燕,本來就並不是為了攻城略地,斬將奪旗,在孤看來,晉王為求達成目的而賭命行險確實有點過了,但誘敵深入並沒有什麽不好。自從孤收了北燕尚宮康樂的天子六璽之後,早就料到有北燕大軍兵臨城下的一天!”
熟悉小胖子的那些少年們,連日以來眼見得這位太子殿下威勢漸重,此刻聽到這一番不慌不忙的話,不禁都有一種找到了主心骨的感覺。劉方圓更是忍不住偷瞥了一眼自己的父親,張了張口想要說話,誰知道卻被戴展寧一把拽住。
不但如此,他素來最敬重的寧哥甚至還用低沉到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說:“現在和太子殿下說話的是霸州將軍,不是你爹,這場合輪不到我們插嘴!”
周霽月同樣只是用目光在劉靜玄和小胖子之間來回掃了一掃,隨即就低垂了視線,仿佛在思量心事。她手頭有一個來源不明的消息,並不適合在此時提起。
因此,直到劉靜玄不再多言,等到下頭敵軍象征性地準備攻城,就不失禮節地恭請太子殿下先行離開,她這才上前一步,緊隨在了小胖子的身後。
下了城樓,率領侍衛和隨行親軍送了小胖子回到太守府,見其並不打算去驚動仍然在此理事的越大老爺,周霽月便先帶人將這位太子殿下送回了他親自題匾的定北居,又把其他人都暫且屏退了。面對她這非常明顯的舉動,小胖子聞弦歌知雅意,憋到人都退下了就立刻跳了起來。
“是不是千秋和晉王有消息了?”
見小胖子滿臉的焦躁,周霽月就苦笑道:“太子殿下,我不得不先說一句,送到我手裡的這封信來得有些詭異,所以我不能擔保是否有詐。信上說,晉王被千秋從南京留守府地牢挖上來了,雖說人非常虛弱,但至少沒有性命之憂……”
“太好了!”
話音剛落,她就只聽小胖子一聲歡呼,雙手還握拳使勁揮了揮,看上去就像是一般的半大孩子。盡管覺得自己把話說明白恐怕會令人傷心,可她還是忍不住勸道:“太子殿下,之前劉將軍對晉王和千秋此行有些苛責,但不得不說,晉王這以身作餌的豪賭,雖說確實有誘敵深入的一層好處,但對於霸州來說,確實是不折不扣的危機。”
小胖子頓時如同泄了氣的皮球,無精打采地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不管晉王究竟是好意還是惡意,大戰一起,勝負難料,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就算我這個太子此次能奠定威望,建功立業,可也不知道是踩了怎樣的屍山血海站穩的……”
發現周霽月沒回答,他抬起頭來和她對視了一眼,驟然領悟了那沉靜眼眸中的另一層意味。想到她之前提過蕭敬先背地裡對她說,劉靜玄曾經推拒過北燕皇帝的厚恩,天底下沒有單方面無怨無悔的忠誠,他哪裡不知道,除卻那即將展開的大戰,他還要應對另外一個問題。
完全相信劉靜玄呢……還是稍加保留,多留幾雙眼睛呢?
見小胖子滿臉的糾結,周霽月便低聲說道:“而晉王曾對我提及的劉將軍之事,便是另一樁疑點。他究竟是善意的提點,還是居心叵測,如今仍不好說。至於送到我手中的那封信,還提及了另外一件非同小可之事。”
盡管是很不喜歡賣關子的人,但周霽月確實稍稍猶豫了一下,這才低聲說道:“在上京主事的北燕霍山郡主蕭卿卿,突然發難殺了北燕偽帝的嶽父懷安郡王,就連那位皇后,也在驚慌之下投環自盡。上京城中被株連的王公貴族不計其數。”
就算小胖子最近經歷過不少事情,聽到這種出乎意料的情況,他還是嚇了一跳。見周霽月直接把那封信送到了自己面前,他有些犯嘀咕地接過來一看,見那字跡方方正正,但卻沒有什麽筋骨,乍一看就仿佛是孩童初學寫字的手筆,他不禁更是皺了皺眉。
一目十行掃完之後,他沒從其中看出更多的端倪來,只能一面把信遞了回去,一面問道:“周姐姐,這信是怎麽到你手裡的?”
“就在我一次出門之後,突然出現在我的馬鞍底下。”說起此事,周霽月同樣臉上陰了陰,待見小胖子有些心煩意亂地罵道鬼鬼祟祟,她方才輕聲說道,“如今處處一團亂麻,太子殿下力求穩扎穩打,這沒有錯,但我會吩咐下去,在北燕兵馬圍城期間,此地守衛加倍。”
沒有給小胖子拒絕的機會,她就搖了搖頭說:“太子殿下不要拒絕,如果千秋在,他也會和我做出同樣的判斷。霸州城未必就沒有北燕的諜探,偽帝都已經開出攻下霸州者封王的賞格,總會有人鋌而走險。總之,從現在開始,晚上我會親自守在外間。”
當東宮以及侍衛親軍一行人離開城頭時,劉靜玄那張剛剛一直沒有太大表情變化的臉上,方才流露出了一絲輕松。遠看那高高升起的北燕龍旗,眼力極佳的他很容易地找到了那個穿戴迥異於尋常將士的人。確定那就是登基稱帝的六皇子,他不禁衡量了一下距離。
超過一千五百步……還真是不論神箭手又或者投石機乃至於火炮,全都夠不著的距離。
“將軍……”
聽到身後這聲音,劉靜玄不用看都知道是劉零上了前來。他微微眯縫了眼睛,隨即頭也不回地淡淡吩咐道:“雖說不是一切盡如計劃,但到底還是成功了一大半,看來真要感謝蕭敬先這個瘋子。傳令下去,照之前我說的行事,你給我隨時準備好開城,等我的命令。”
“是!”劉零頓時面露狂熱,深深行禮之後就快步離去。
等人一走,劉靜玄這才低聲呢喃道:“這種時候,嚴師弟,你竟然不在霸州,你就這麽放心得下嗎?”
他並沒有期待任何回答,只是眼神更加幽深了一些,直到察覺到身後又有腳步聲。只聽聲音,他就知道那也是一個素來隨侍左右的親兵。然而,和他以為的軍情奏報不同, 那親兵竟是猶豫了一下,這才低聲說道:“將軍,小將軍求見。”
聞聽此言,劉靜玄臉色一凝,隨即轉身厲聲呵斥道:“他只是我的兒子,並無軍職在身,算哪門子的小將軍!軍情緊急,我沒有功夫見外人,讓他回去!”
當劉靜玄的回復一字不差地傳達到劉方圓面前時,饒是他已經有所心理準備,也不禁露出了極度失望的表情。陪著他一塊來的戴展寧無可奈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對那滿臉歉意的親兵打了個招呼,隨即就二話不說把人拖了走。
直到遠離了城牆,他才低聲說道:“別想那麽多,你爹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大敵當前,就算你真的有什麽建議,他恐怕也不會聽。不但是你,恐怕就連你娘他們,這時候也沒辦法給他傳話。敵軍不退,他應該是不會從城牆上下來的。”
劉方圓當然知道父親的性格,更知道戴展寧勸得沒錯,可心底那種隱隱的不安卻始終揮之不去。呆立了好一會兒,他最終耷拉了腦袋往回走,心裡突然很想念越千秋。
如果大師兄在這兒,應該什麽難題都難不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