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緩緩降臨,本來蒼藍色的天空被拉上了藏青色的幕布。這是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對於將星星當成是眾靈眼睛的草原人來說,這是一個不詳的夜晚。在這樣的夜晚,禱告和祝福都不會得到回應,而所有的仇殺和不道德也會被默許。當然虔誠的牧民會說,眾靈留出這樣的夜晚是為了考驗草原生靈的德性,它們不是閉上了眼睛,而是以人看不見的方式觀察著大地,一切自以為未被發現的惡行,都會招來日後的審判。只不過,日後的審判何時會來,所謂的惡行又該如何去界定,恐怕,就沒那麽容易說清了。
不過有一件事在草原上是共識,那就是在這樣星光黯淡的夜晚,不論有多麽急的事情,都要停下來等待日出。因為據說那些被眾靈斥做邪惡的東西,就會在這樣的晚上從它們隱蔽的地方走出來,尤其是對於野外露營的人來說,陌生的旅人是很危險的。
“可以在火堆旁給我個位子嗎?最遠的就好。”從夜幕中走出來的中年男人向緘默者們問到。他看起來相當的滄桑,皮膚曬得黝黑,臉上和胳膊上滿是過度日照後留下的溝壑。他的身形算不得瘦弱,可也透著一股病態,再加上他身上穿的單薄衣裳以及頭上裹著的布條,這個男人看起來就是一副最老實,也最容易被人欺負的人的樣子。
緘默者們下意識的將手放到了腰間的彎刀上,可那男人似乎是因為太遲鈍,完全沒有注意到。或許是注意到了吧,但對於他來說自己的命可能也並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價值和火堆旁最偏遠的一個位子相差無幾也說不定。沒有東西可以失去的人是不會感到畏懼的,當生命對於他來說只剩下苦難,那任何威脅都不足以成為威脅,任何恐懼也都不足以成為恐懼。
領頭的人站起來,伸手示意緘默者不要表現出明顯的敵意,他們的任務非常重要,也必須隱秘,在殺掉這個人之前,他得搞清楚這人是不是誰派來警告他們的棋子,“你遇到什麽麻煩了嗎?今天可不是出來散步的好日子。”
男人猛的抬起頭,他渾濁的雙眼裡充斥著一種麻木,像是一團糾纏不清的讓人不舒服的線球,而現在,這團線球裡緩緩蠕動出些許的情感,苦痛,“啊啊,我真是太不幸了!我用了十五年才贖回自己,可不到兩天,我唯一的小羊卻被野狼叼走,它是我唯一的財產啊!那些該死的,長毛的怪物就把它從我的手裡搶走,只因為我小睡了片刻!我追啊,追啊,一直追到跑不動,現在我既找不到我的羊,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我所有的努力啊,我的未來,全都沒有了,沒有了…”
篝火旁的人們臉上露出不同的表情,大多是厭惡,草原上是有奴隸的,嚴格來說,緘默者在成為緘默者之前都是奴隸,而他們走到今天這一步,也是因為在成為緘默者向效忠的主人獻上忠誠後就會被解除奴隸的身份。可除了這種途徑之外,大部分的奴隸也都可以通過勞作來換取自由人的身份,畢竟人口在草原上是稀缺的資源,每一個都必須發揮其作用,單以高級的牲口來處理的話未免太過浪費。
然而,奴隸最讓人感到不舒服的不是他們因為過度勞作而變的醜陋的身體,而是如眼前的男人般在機械麻木的生活中喪失了身為人的靈智,淪為了一頭會說話的野獸。這對於相信死後靈魂的草原人來說是不可接受的,雖然眾生有靈,可人依舊是靈長,生而為人卻活成了麻木的畜生,是對眾靈以及造物主的侮辱,也是對所有人類的侮辱。
話說到這裡,領頭人反而不想殺他了,這個男人活著就已經爛了,他的世界裡只有自己的苦難,別的什麽都裝不下。這樣的人,殺了都嫌髒手。“給他讓個地方,讓這位丟了羊的可憐人休息一下烤烤火。”
當男人走過隊伍的時候,他身上的惡臭讓所有人都本能的避開,以這種味道和他的頭髮胡須來看,他口中的那隻羊羔肯定丟了很長一段時間了。這就是個瘋子,因為丟了羊就從部族裡跑出來的偏執的瘋子。幾乎所有人都是如此做出判斷的,這樣的瘋子不去管他,要不了多久也會變成豺狼的食物。而且一定是餓極了的豺狼,因為他的肉不會比泥巴好到哪去。
火,跳躍著,那個男人盯著火,像是第一次見到這東西一樣。他甚至還伸出手想去摸火苗!這個舉動真正讓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了徹底的瘋子,紛紛坐的更遠了。領頭人聳聳鼻子,被這個瘋子找上,他們的運氣實在不太好。
夜,更深了,深到火堆能照亮的地方越來越小,火堆旁的緘默者們也在一天的奔波後露出了疲態。到了該休息的時間了。
“兩個人一組守夜,今天沒星星,別讓火熄了。”領頭人說完,就休息去了。在他睡下前,那個男人還在盯著火堆。
“火!火滅了!”其實在被聲音和搖動弄醒之前,他先是被刺鼻的味道弄醒的。從睡夢中被突然驚醒的領頭人使勁睜著眼睛,希望弄清楚發生了什麽,可是就像黑暗中的聲音說的,篝火滅了。這群不牢靠的家夥。在心裡罵了一聲,他拍開肩膀上的手,從氣味上他就知道是那個瘋子。只是,在拍開的時候,那手隱隱有些濕潤。
憑著記憶,領頭人掏出懷裡的火石,三兩步走到火堆應該在的位置,小心的打出幾個火花。火花一落下去,整個火堆再次亮了起來。“被風吹滅了嗎?那些守夜的家夥是怎麽看火的,說了沒星星的晚上不能熄…”
他的後半句話,被咽了下去。因為隨著火光,出現在他的眼前的不是其他在睡覺的部下,而是一具具慘不忍睹的殘骸。 那些曾經是人的殘骸無一例外的被剖開了肚子,裡面的內藏被拉出腹腔遭到啃食。饒是已經身經百戰,這名戰士還是險些吐出來。
“活見鬼了,你知道這是怎…”紅色的,摻雜著某些內髒碎片的液體順著那雙千溝萬壑的黝黑手臂滴落,那個男人頭上的纏布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露出額頭以上整片沒有皮膚的頭頂,血淋淋的頭頂。
“我唯一的小羊被狼抓走了,我追啊,追啊,等我追到那些該死的怪物的時候,我可憐的羊已經只剩下皮了。我好恨呐,所以我把那些狼的皮也剝了下來,披到身上,那種感覺太好了,那種溫熱的,潮濕的貼合感,比任何女人的皮膚都讓我沉醉。所以我開始不停的剝,不停的剝,但是我就是學不會剝人的皮,就像這個男人的頭頂,我就沒能好好剝下來。不過沒關系,有你們在,我可以慢慢練習。”
“別過來!你,你別過來!你…”
……“在沒有星星的晚上,不要接納任何陌生人。有些人為什麽就是不明白呢?”緘默者營地遠處的山坡上,烏維爾站在那裡,他的眼眶裡沒有眼球,取而代之的,是兩團跳動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