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權臣與宦官結黨營私,先皇無所作為,朝堂烏煙瘴氣,宮外民不聊生,短短二十年,皇帝陛下便讓大明朝從虛弱中走了出去,其間做了許多事,也殺了很多人。
該死的,不該死的,為了千秋萬代,全都死了。
剩下圍繞在皇帝陛下身邊的,是百戰百勝如隴國公般的鐵血軍人,是鐵骨錚錚如西北道總督梁施,江南道總督海剛峰般的封疆大吏。
回想起二十年前的動蕩,隴國公感慨道:“當年要不是北方大軍被庸國公一脈掏空了精銳,我也不會停了對蠻子的追殺,以至於到了現在,斬草未除根,那些蠻子又從草原裡走了出來。”
念及北方局勢,皇帝陛下原本微垂著的眼簾逐漸睜開,雖有忌憚但卻絲毫不懼:“要是再來,殺了便是。”
“大明也不是二十年前的大明了,那些蠻人想死,你就替朕把他們都殺了就是。”
皇帝陛下把手中玉佩擱在桌上,說道:“當年若不是李庭儒老大人頂住內廷與外庭的壓力嘔心瀝血,操持國庫....別說北方,就連沿海倭寇都沒錢去剿,來年開春,希望朝廷裡能多幾個好苗子,那些老大人,日子也好過的舒服些。”
談論到明年的春闈,皇帝陛下看向隴國公:“你可知明年有什麽好苗子,朕心裡也好有個底。”
“微臣就是個武將粗人,哪知道什麽讀書人的事情。”隴國公訕笑道,“這事陛下您應該去問章西凡才對。”
皇帝陛下笑了笑,也自覺是問錯了人。
“但知道還是知道一兩個的。”
隴國公摸了摸下巴堅硬的胡須,說道:“金陵府尹王屹的侄兒,江南道的解元,經常到涪陵閣找秦鍾玩,據說還拜了把子。”
“這個年輕人著實不錯,前陣子庸國公的事情,據說滿朝文武都被陛下您瞞了過去,也就李庭儒老大人頗知聖意,但微臣聽說,那王汲竟然也略猜中了一二。”
“哦?”
皇帝陛下來了精神,笑道:“這王汲,朕聽說過....確實是個不錯的年輕人。”
“他和秦鍾拜了把子?”
“就是你明年要帶去北方的秦鍾?”
面對皇帝陛下的追問,隴國公趕忙回答道:“陛下聖明,微臣如今把秦鍾安排進了京衛指揮使司,當了個持刀官,先熬些資歷,明年便帶他離京。”
“你看中的這個年輕人,本事朕不知道到底有幾分,可要說和人打交道,朕也得佩服他。”
說罷,皇帝陛下望向一旁候著的太監。
那老太監躬著身,見皇帝陛下望向自己,原本就彎的腰更加佝僂了幾分,帶著絲笑意說道:“隴國公說的那名秦侍衛,先前和太子殿下較量了番,聽手底下的小子來報,太子殿下還吃了些虧。”
“現在太子殿下帶著秦鍾回了東宮,算算時間,已經開始用晚膳了。”
皇帝陛下看向隴國公,笑著說道:“含山和淇淇,也都過去了。”
隴國公心中一驚,離開座位跪下急忙說道:“陛下,臣絕無動過讓秦鍾接近太子的念頭,請陛下明鑒!”
“起來,堂堂國公跪什麽跪。”
皇帝陛下拉起隴國公,看著他說道:“朕就是想起來了,這麽一說......你怕什麽?”
隴國公老臉一紅,不知該如何回答。
待隴國公重新坐下,皇帝陛下靠在椅背上,微笑道:“宮裡給你挑了個好日子,下月十九,
等宮裡的遊園大會結束,你便與徐香銘大婚吧....到時我會帶著皇后,一道同去你府中為你主婚。” 隴國公大喜過望,也不嫌麻煩再次起身跪謝,卻聽皇帝陛下接著說道:“這事,你還沒告訴淇淇吧?”
隴國公搖了搖頭,說道:“準備過幾天再告訴她。”
“你啊你,就是在自己女兒面前沒那麽大的膽氣。”皇帝陛下晃了晃手指,對隴國公說道,“淇淇聰慧無比,怎麽不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朕想,她肯定也做好了準備,雖不是第一次成婚,朕也想替你好好操辦,熱熱鬧鬧的,也讓全天下知道,隴國公府有了女主人。”
隴國公心裡一半歡喜一半忐忑,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兒了,如果禦瓏淇真的心裡不情願,到時大婚慶典上指不定會鬧出什麽樣的熱鬧出來。
皇帝陛下見隴國公糾結的模樣,沒好氣說道:“朕早就料到你會是這種慫樣,事情朕已經和含山說過了,讓她去開導淇淇,肯定比這沒幾句話就要衝孩子發脾氣的父親管用。”
隴國公聽後頓時眉笑眼開,急忙謝主隆恩,欣喜道:“公主殿下與淇淇自小一起長大,親如姐妹,讓殿下去說,實在是個絕妙點子。”
“臣,謝過陛下。”
......
秦鍾今晚算是領略了什麽叫做帝王般的享受,太子乃一國儲君,每日晚膳由東宮裡的廚子與禦膳房共同料理,一道道美味菜肴擺上桌後,又有太后宮中派人送來的幾道冷盤,望著滿滿一桌子菜,秦鍾瞪了瞪眼睛。
“吃啊。”
太子殿下率先拿起筷子,加了些肉片放到秦鍾碗中,笑眯眯的對他說道:“趕快吃,吃飽了,明天才有力氣陪我練武。”
秦鍾偷瞄了眼從見面後就沒搭理過他的禦瓏淇,小心翼翼的拿起筷子,默默吃飯。
含山公主不斷給悶悶不樂的禦瓏淇夾菜,太子殿下把空碗遞給身後太監,疑惑問道:“淇淇這是怎麽了,難不成是我這裡的飯菜不合胃口?”
聽到太子的話,禦瓏淇這才回過神來,像是數米粒般的往嘴裡送著飯,這江南出產,全天下最好最香的大米飯,也沒能讓禦瓏淇提起胃口來。
見哥哥把目光投向自己,含山公主小聲說道:“父皇已經給隴國公與涪陵閣的大管事定了日子,下個月十九。”
“父皇擔心淇淇,便讓我開導開導她。”
太子恍然大悟,隴國公府裡的這些私事,他也知道一些,可顯然邸朗是個標準的直男,聽後竟不知死活的大笑道:“那可是大喜事啊,淇淇,想來用不來多久,你就要有弟弟了。”
筷子從禦瓏淇的手中脫落,含山公主使勁兒衝太子使眼色,見狀,太子殿下才發現大事不妙,急忙埋頭吃飯,不再說話。
到時一旁的秦鍾這才知道,原來禦瓏淇不是生自己的氣,而是在生隴國公的氣。
這堂堂一品國公,再娶竟然都不敢告匯自己的親女兒,秦鍾心中不禁開心,這老小子,終歸還是有吃癟的地方。
想到這,秦鍾的胃口到時好了起來,吃的正香,忽然覺得古怪,抬起了頭,便發現禦瓏淇正用著深邃的目光看著自己。
秦鍾被看得毛骨悚然,趕忙放下碗筷,小心翼翼問道:“大小姐這是怎麽了?”
禦瓏淇撐著下顎,極為嚴肅的看著秦鍾說道:“你給我想個辦法,讓我爹那個破親,成不了.....趕快想。”
秦鍾聽完一口沒咽下的飯菜差點兒吐了出來,大驚失色:“你說什麽?”
“我說,你給我想個辦法......”
“打住。”
不等禦瓏淇把話說完,秦鍾忽然捂著自己胸口,虛弱的看著太子說道:“殿下,卑職忽然覺得胸口發悶,興許是白天時候被殿下的勁氣所傷,卑職想立刻就回去歇息.......”
太子看了秦鍾一眼,那眼神分明就是已經識破了他拙劣的演技,這禦大小姐凶名在外,太子殿下也不想無辜惹上麻煩。
見太子不理睬自己,秦鍾便把目光投向了含山公主,含山公主趕緊低頭吃飯。
秦鍾絕望了。
“算了,你也是個沒用的東西。”正當秦鍾搜腸刮肚想著如何把禦瓏淇糊弄過去時,禦大小姐忽然站了起來,丟下一句飽了之後,便走了出去。
太子用手肘戳了下秦鍾,給他使眼色說道:“還不趕快跟過去。”
秦鍾趕忙起身往外追去,含山公主剛要跟上,卻被太子喊住:“妹妹,這時候還是讓秦鍾去比較好,他能說會道,肯定會勸服淇淇的。”
含山站在殿前,看著追上去的秦鍾,抿了抿嘴唇,最後還是聽了太子的話。
禦瓏淇沒有走遠,坐在東宮偏殿的台階上,雙手撐著下顎,抬頭望著月亮,神情落寞。
秦鍾沒有坐到一邊,而是倚著大殿柱子,跟著禦瓏淇一道賞月。
氣氛沉默。
“我還記得我娘長什麽樣子,就是有些模糊。”
秦鍾雙手抱胸,看著夜空忽然說道:“記得小時候,我爹常去外面幫人乾活貼補家用,我娘便背著我在地裡耕作,有時候去鄰村大戶人家幫忙乾活,還會給我帶糖。”
“你肯定沒吃過那種糖,一點兒甜味都沒有,可我娘寧願不要工錢,也會求大戶人家的管事給一些。”
禦瓏淇低著頭,卻不知道有沒有聽秦鍾說話。
秦鍾也不介意,卻依然自顧自說道:“稍稍長大了些,家中便供我念書,冬天娘親先替我把床焐熱,讓我早早鑽進去看書,到了夏天,就在一旁幫我扇扇子,驅趕蚊蟲.....我娘親不識字,是個最尋常的村婦,可你知不知道,我娘長得可好看了,雖然我記不太住,但還是知道的,我娘是這世上最好看的人。”
“娘親自己泡的野菜,最好吃。 ”
“娘親說要我快快長大,能撐起一個家,快快金榜題名,她這輩子也算有足夠自傲的地方。”
秦鍾就是秦鍾,不是上一輩子的秦鍾,是現在的秦鍾。
他有爹娘,他還記得他們。
“後來爹娘都因為操勞過度,又經常吃不飽飯......就都走了。”
“可他們就算吃不飽飯,依然會給我買筆,買紙,買最好的書。”秦鍾覺得嘴巴微微發苦,卻依然說道,“我也想我娘,可是這日子啊,還得往好的地方走。”
“娘親臨走時候,說就算我考不上也沒關系,只要活得開心就好,日後能常去她墳前上香,她也高興。”
“大小姐,人的生死是老天爺決定,可怎麽活,是自己決定的。”
禦瓏淇抬起了頭看向秦鍾,語氣清冷:“我還是頭一回見你正兒八經的說話。”
秦鍾笑了笑,飛魚服的一角被風吹起,空氣裡有點兒甜味,那是禦瓏淇身上淡淡的味道,秦鍾很熟悉,也覺得好聞。
“我什麽都知道。”
禦瓏淇深吸了口氣,痛楚說道:“可是,我還是想我娘。”
說完,女孩把腦袋埋進雙臂中,輕聲抽泣起來。
單薄的身子顫抖著,好似孤苦無依。
女孩揚起臉,梨花帶雨,哭著說道:“秦鍾,你知道嗎,我都不記得我娘長什麽樣子了。”
“我每天都很努力的去想,可就是記不起來。”
“秦鍾,我以後該怎麽辦啊......”
女孩如泣如訴,秦鍾站在一旁,無言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