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鎮撫司
這座平日裡陰森無比的衙門,一向是金陵城中百姓避諱不及的閻王殿,自從職責分割後,南鎮撫司儼然成為了朝堂之中另類的存在,比之北鎮撫司更要神秘可怕,鎮撫沈博南,向來深居簡出,除非有重大案件,一般都不出現在公共場合。
外面人猜測,沈博南鎮撫此舉是為了讓徐太歷指揮使安心,避免錦衣衛中出現兩種威嚴的聲音,這些年來,除了皇帝陛下之外,沈博南鎮撫更是鮮少有人能親眼看見他,以至於成為了朝堂之中,最不為人知的高官。
但這二十年來,皇帝陛下無論是肅清朝堂,還是整頓全國軍政,都少不了南鎮撫司在暗地裡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最為耀眼,也最不可宣揚的功績,便是當年屠戮宰相府。
南衙門那扇黑色的大門緊閉,院內,數十名錦衣衛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為首的,便是小旗官陳提。
在他們面前擺著一具屍首,蓋著白布。
沈博南鎮撫坐在一張太師椅上,閉目養神。
從把梅長運的屍首撿回來後,便由衙門裡的仵作把他的身體和被砍掉的腦袋縫合,這位南鎮撫司曾經最有前途的百戶,如今卻成了具冰冷的屍******細丟了,人也死了,南鎮撫司從未受過此等奇恥大辱,那些參與此事的錦衣衛們想到梅長運與沈博南鎮撫的關系,又聯想到這位鎮撫大人冷酷無情的手段,不少人已嚇得開始磕頭,低聲哀鳴。
聽著下面的噪音,沈博南鎮撫緩緩睜開了眼睛,望著腳邊的屍首,神情複雜。
地上躺著的,是他親手培養,扶持起來的苗子,就跟如今的秦鍾一樣,南鎮撫司的秦鍾,便是梅長運。
可如今這個被寄予厚望的人死了,南鎮撫司今後,靠誰?
而讓底下那些錦衣衛感到絕望的,不僅僅因為梅長運是沈博南鎮撫看重的苗子,更重要的一點。
他是沈博南鎮撫的私生子。
這是只有宮裡的陛下和南鎮撫司才知道的秘密,一個公開了的秘密。
梅長運心狠手辣,靠血腥手段辦成的案子不計其數,這也成就了他此等年紀便坐上百戶寶座。
沈博南鎮撫仿佛覺得眼前晃過曾經的美好畫面,他第一次見到這個私生子,第一次為他披上飛魚服。
梅長運是個好孩子,至今不願意姓沈,依然用著母親的姓氏,這個兒子什麽都好,至少在沈博南眼中看來,梅長運挑不出絲毫的毛病。
有能力,有才乾,如果不是太晚見到自己這個私生子,沈博南鎮撫甚至想培養他參加科舉,將來或許有機會成為閣老。
他看著梅長運渾身是血的從昭獄中出來,捧著罪犯簽字畫押的罪證前來複命,然後他便為自己的兒子,披上了百戶官袍。
多麽美妙啊,曾經的一切。
可如今,所有都灰飛煙滅了,沈博南失去了自己的兒子,從太師椅上離開,鎮撫大人站在陳提面前,蒼白的臉上面無表情,問道:“為什麽,梅百戶死了,你卻沒死?”
陳提面露土色,頻頻磕頭,淒厲的喊道:“大人,卑職恨不得就陪百戶一起死了,只求大人能徹查此事,還百戶大人一個公道。”
沈博南鎮撫厭惡的看了眼陳提,他當然知道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調動昭獄中的沈青三人的軍令,就是由他親筆簽發,梅長運對於這件事的謀劃與布置,沈博南鎮撫了然於胸。
正是因為胸有成竹,他才答應了梅長運的所有請求。
但同樣的,沈博南鎮撫也很疑惑,為什麽如此縝密的安排,最後卻依然出了差錯?
奸細雖被劫走,但其余的人沒死,隻死了個梅長運,光是這點便十分可疑,沈博南鎮撫不相信敢在金陵城公然劫走犯人的歹徒,會是個心慈手軟之輩,那麽,很有可能,凶手便是衝著梅長運去的。
沈博南鎮撫揉了揉發漲的太陽穴,重新坐了下來。
這些年以來,梅長運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如果不是因為沈博南鎮撫的關系,他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如今才出事,按照行話來說,梅長運其實是賺了。
可賺歸賺,作為父親,沈博南有理由為自己的兒子報仇。
沈博南鎮撫向陳提揮了揮手,陳提屁滾尿流的從地上爬了起來,小跑到他身邊,躬下了身子。
“你再把事情的前前後後說一遍,所有細節都不準落下。”
陳提點頭,隨即便從梅長運提審胭脂,秦鍾擅闖昭獄開始,一直說到昨夜梅長運出事,不敢有絲毫的隱瞞。
“大人,梅百戶從一開始便懷疑南鎮撫司的秦鍾,懷疑他與那個逃走的女奸細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陳提小聲說道:“自梅百戶提審那女奸細以來,秦鍾便多加阻繞,橫出事端,如果不是心裡有鬼,他為什麽要做這麽多事?”
沈博南看了眼陳提,心裡清楚這個小旗官和死去的梅長運是什麽關系,他微微歎了口氣,說道:“如果你要讓一個人死,在殺他之前,會故意讓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與那人有仇嗎?”
陳提恰到好處的微微一愣,隨即默然。
興許就是人的慣性思維在作祟,即便是沈博南鎮撫,也沒有想過,那個叫秦鍾的年輕人會殺梅長運。
剛剛在皇宮內舉行的軍演之中出盡了風頭,還被陛下賞賜,轉過頭來便去殺一名百戶軍官。
這種事情,不合邏輯。
那個曾與秦鍾在扶搖花船上起衝突的陳千戶站在一旁,皺眉說道:“最有動機做這件事的,是西齊人,甚至就是西齊使團在幕後指使,女奸細很有可能便躲在鴻臚寺內,大人,我們可以讓鴻臚寺暗中搜一下,或許會有結果。”
“你都能想到的事情,別人會想不到?”
沈博南鎮撫瞥了眼下屬,有些心煩氣躁,從一開始搜查扶搖花船,便不是他所能決定和徹底參與的事情,堂堂鎮撫,不過也是馬前卒,如今死了個兒子,怎麽能不讓沈博南惱火?
如今宮裡的陛下已經接受了西齊人的籌碼,正是握手言和的蜜月時期,即便真查出個所以然來,又能如何?
但態度,還是要表的。
沈博南鎮撫心裡有了盤算,望了眼蓋著白布的屍體,年已五十的他露出了一抹哀傷,隨即看向陳提詢問道:“陳氏肚子的孩兒,可還安在?”
“回稟大人,妹妹她受了些驚嚇,不過還好,大夫去過後留了藥方,喝上幾天便能痊愈。”
陳提躬著身,輕聲說道:“大人節哀,至少.....梅百戶現在也有了香火。”
南鎮撫司的大門緩緩被推開,沈博南鎮撫聞聲望去,正要發火,抬頭看清了站在門口的來人後,猛然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快步向前,單膝跪下。
“卑職沈博南,見過穆大人。”
膽敢這樣隨意推開南鎮撫司大門,卻無一人阻攔的,是位鶴發童顏的老叟,花白的頭髮一絲不苟的梳在腦後,腰杆筆直,幾粒老人斑布在臉頰兩側,卻絲毫不會遮掩那股懾人的氣勢。
老人身後是一隊騎兵,披著黑色的重甲,蘊藏著可怕的力量,靜靜站在南鎮撫司大門前。
為首的騎兵統領手持一杆大旗,旗幟用金線勾勒著一個穆字。
穆煉,穆老將軍,終於抵達了金陵城。
那架古樸龐大的馬車,和那隊可怕的騎兵身上的風塵,不難看出,穆老將軍也是剛剛進城,沒有驚動任何人,因為他比預期到來的時間,要早了一天。
這位在大明帝國軍隊中擁有最恐怖影響力的老將軍,沒有第一時間進宮面聖,沒有通匯任何人,便來到了南鎮撫司。
他越過沈博南,走到院子裡,掀起了那面白布,老將軍蹲下身子,仔細查看番梅長運脖頸的那道傷口。
良久後,老將軍站了起來,淡淡說道:“能砍出這一刀的人,我知道的便不下十人。”
“三個在宮裡守著陛下,還有隴國公,徐太歷,禦林軍新任統領邊策,其余的,不在金陵城內,更不要說那些大明國境外的高手。”
穆老將軍在太師椅前坐下,看著沈博南說道:“你派來通知消息的人, 我進城前便見了,沒想到短短幾年,南鎮撫司便成了這幅光景。”
沈博南鎮撫羞愧不已,低頭不敢去看穆老將軍炯炯有神的雙眼。
他當即跪了下來,種種磕頭,悲哀喊道:“大人,卑職一直等著您的到來,您要為我做主,您一定要為我做主啊。”
沈博南是穆老將軍解甲歸田時,親自向皇帝陛下舉薦的鎮撫人選。
對於沈博南鎮撫而言,穆老將軍對他有知遇之恩,堪比授業之師。
穆老將軍看著沈博南,冷冷問道:“有眉目了嗎?”
“有。”
沈博南立刻說道:“卑職已經有了些線索,但牽扯的人.......”
“沒有什麽惹不起的人!”
穆老將軍重重拍了下太師椅旁的茶桌,強硬說道:“無論是誰,觸犯大明律法,理應伏法,更何況殺的還是朝廷命官,天子親軍,陛下的人早在你之前便出了城與我相見,這件案子,我會親自處理。”
沈博南聽後頓時大喜過望,穆老爺子站了起來,往大門走去,朗聲說道:“我先入宮面聖,你去把人給我提過來,我倒要看看,這金陵城裡,還有誰是我不敢得罪的!”
穆老爺子的馬車在重甲騎兵的護衛下,緩緩往皇宮駛去,那面旗幟迎風飄蕩,上面的大字耀武揚威,好像在宣示穆老將軍的回歸。
這會是穆老將軍回京後,親自處理的第一樁事宜,沈博南鎮撫心裡有了底,喊來陳千戶,寒聲說道:“派人過去,提審秦鍾。”
當即便有數騎而出,直奔北鎮撫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