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層樓,隨處罩著防塵罩,上面積了厚厚的灰。何淼淼對這裡的記憶,也被厚厚的灰覆蓋著,竟想不起和外婆的點滴,腦海裡一片灰蒙。
房子、記憶、人生,通通需要整理。
從整理房子開始。隻是十年沒整理的房子今晚要順利入住,似乎是一件棘手的事。
何淼淼拿起手機想找個鍾點工,卻發現手機沒有信號。同時她又想起媽媽陸娜說的:“隻有跑在前面的人才能擁有更多資源,通俗來講,就是錢權名。這就是遊戲規則。”這個規則何淼淼是懂的。
還是自己動手吧,寒暑假賺來的那點錢,應該用在更需要的地方。
暫時用絲巾當口罩,先清點家裡現有的清潔工具,接下來該怎麽做?沒有頭緒,去雜貨店請教還需要買些什麽,順便請教怎麽做吧。
“雙慶嫂如果知道你回來一定很高興,放任房子積塵太可惜了呀。”
在雜貨店買完東西的時候,老板娘這樣說道。
雙慶嫂就是何淼淼的外婆。雙慶是外公的名字,結婚以後,比她小輩的也跟著這麽叫,就這麽叫了一輩子,何淼淼也不知道外婆的名字是什麽。應該說,因為當時年幼,她對外婆知之甚少,有些還是後來在房子裡看到才漸漸想起來的。
雖然何淼淼沒做過家務,但勉強也有了點成效,外婆家逐漸露出原來的模樣。
過了玄關便是客廳,大概二十多方,沙發上套著樸素但製作精良的灰藍布藝。客廳再往裡是並排的飯廳、廚房和洗手間。燒柴火的灶台讓何淼淼不禁苦惱往後做飯的問題。而客廳的右手邊是縫紉室。一台蝴蝶牌的腳踏縫紉機擺在窗邊,還有一塊專屬罩布。縫紉機左邊的架子放著幾卷布料和各色線軸,右邊則是熨鬥桌。何淼淼還在角落撿到一副老花鏡。
那時差不多60歲的外婆還“噠噠噠”地踩著縫紉機,碎布在她手裡也能別出心裁地變成小動物或小花小草。除了給自家做,鄰居們也喜歡拿著布來請外婆幫忙縫製。年關將至是她最忙碌的時候,為了在年三十前趕製出新衣,時常哄完何淼淼睡覺,自己又忙到深夜。那時不像現在隨時可以買衣服,新衣服對過年來說意義重大。
讓何淼淼意外的是,外婆居然識字。牆上夾著一個本子,發黃的紙張上記錄了一些衣服尺寸。記憶裡並沒有外婆寫字的細節,而且印象中,外婆並沒機會上學讀書。
上到二樓,一抬頭就能看見原木結構裸露的梁柱。二樓主要是兩間臥室和陽台,外婆的臥室很簡單,床、衣櫃和書桌。書桌上有本所剩無幾的信紙,泛黃的紙張上有著和縫紉室相似筆跡,寫著“立秋”二字。還有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盒,已然打不開。
另一間臥室是媽媽陸娜的,一直保持著她十八歲離開小島去上大學時的布置。印象裡一直都是鎖上的,陸娜從來不和人提自己的過往,上節目或開講座分享成功經歷也總是從大學開始講起。
外婆的臥室連著陽台。站在陽台上,海岸線上的深淵、蜿蜒的公路、低處的民宅,一覽無遺。碧藍的大海和天空,微鹹的海風,終於稍稍緩解了她的窒息感和焦灼。
“哇,這棟老宅居然來了人耶!”聲音從樓下傳來。
和何淼淼年紀相仿的少年少女站在院子前,他們穿著上身白襯衫、下身深藍色長褲或及膝裙的校服,斜挎著書包,像是剛放學的樣子。何淼淼的學校學期結束得早,正常學校都還在上課。
“你好呀!我叫余躍,就住在前面那條巷子!”女生仰頭對著陽台的何淼淼揮手。
“你好,我叫何淼淼。”
男生也揮了揮手,說:“林東白。”
“你在收拾屋子嗎?需要幫忙嗎?”余躍用她清脆的嗓音大聲問道。
“收拾得差不多了,謝謝你。”
“哇,這麽快!我可以進去看看嗎?每次經過我都超想進去看看的呢!”
“……好的,我來開門。”
進門之後,余躍問道:“你是從大城市來的嗎?”
“嗯,S城。”
“果然!你就像雜志裡走出來的一樣!髮型、衣服,全都超好看耶!我要是也能這麽漂亮就好了!”
余躍的嗓門真的很大,何淼淼一度有點耳鳴,不禁稍稍拉開了彼此的距離。
“不過上天還是公平的啊!讓你在大城市生活,就剝奪了你做家務的才能!”余躍說完似乎覺得自己有些不禮貌,補充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哈!因為家務是我的信仰,就忍不住評頭論足了。你不介意的話,我幫你繼續收拾吧?”
“家務是信仰?”何淼淼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信仰。
“洗衣、做飯、洗碗、打掃、整理、購物、照顧家人都是非常神聖,非常幸福的!絕對不能輕率,更不能將就!他們就是人生五線譜的音符,心情不好的時候,拯救你!為你重奏樂章!馬桶、碗筷、家裡每個角落閃耀的光是有治愈力量的!”
余躍說這些話的時候,一會跳到客廳,一會蹦到廚房,一會又倚在樓梯上,後來乾脆就拿起抹布動手了,那句“閃耀的光”便是擦完一個碗,並高舉著說的。
“所以,請讓我幫你整理屋子,請給我快樂的機會!”余躍只差鞠個躬了。
何淼淼被鎮住了,她實在無法理解居然有人求著要幫陌生人打掃衛生,真是個怪人。但此刻除了說“好”,似乎其他詞匯都是罪過。
得到同意,余躍迫不及待地哼著小調動起手來了。
何淼淼默默藏起自己的手,一輪打掃下來,又是磨破皮又是起水泡。從來都不需要做家務,努力打掃的結果卻還是讓人看不下去的亂。何淼淼不禁在心裡歎了口氣。
而林東白根本沒進屋。院子裡有一些或斷或腐爛的木頭,以前是院子裡的秋千和桌椅,而林東白正蹲在那些木頭前面。
“這些還要嗎?”林東白問。
“不要了吧。”何淼淼想不到還有什麽別的用途。
林東白開始把木頭撿起來,何淼淼趕忙說:“沒事,我會拿去扔的,不用麻煩你。”
“我收集木頭。”
“收集這些爛木頭?這些木材品種也普通,沒什麽收藏價值的。”
林東白抬頭定定地看著何淼淼,說:“價值因人而異。每一塊木頭都是獨特的,特別是這些擁有歲月記憶的。”
又一個怪人。何淼淼想。
林東白把一些稍小的木塊裝進書包,又拿起一些大的,說:“麻煩和余躍說一聲我先走了。”
“那個……請問,這裡什麽地方可以收到手機信號嗎?”
“你往坡上走,學校那邊也許收得到。”
“好的,謝謝。”
林東白把斷椅扛在肩上,頭也不回地揮手再見。他沒有走那條斜坡,而是在民宅的小巷之間穿梭,時不時跨越幾級樓梯。
他走路的姿態非常特別,邁動的大長腿很是隨意,加上肩扛斷椅,頗有幾分小混混前往鬥毆現場的氣勢。但和混混那種虛張聲勢的刻意不同,他好像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擁有與生俱來的不羈,也正因為這份不經意,讓他和夏日的海邊渾然一體,如微風般灑脫。如果會因為走路姿態而喜歡上一個人,應該就是這樣子的吧。
但沉浸在自己困惑中的何淼淼體會不到這讓人怦然心動的魅力,她聽見余躍在屋裡大聲喊道:“淼淼,你家拖把呢?”
“不好意思,我現在來!”何淼淼轉身回屋裡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