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淼淼站在余躍家的院子外,余躍家敞著門,但一進門的客廳卻如“垃圾山”一般,她無法相信這是那個以家務為信仰的余躍的家。 夕陽灑在層層疊疊的“垃圾山”上,影子拉得老長老長,明暗交錯中更顯混亂。
一眼望去,大到五步梯、棉被、桌椅、電飯煲、臉盆,小到水壺、各種盒子、牙膏……密密麻麻地堆疊,而且很多東西的數量不是一兩個,比如臉盆就有大大小小、木的塑料的金屬的、好的壞的近十個,其他東西也都是類似情況。
這已經不是粗暴地將家裡各個角落的東西搬出來那麽簡單,更像一個廢品回收站――難道余躍家還額外兼顧這個?但將回收的廢品存放在一進門的客廳裡?
“哼!太不像話!死的人一了百了,活著的人倒天天受罪!”
聲音因為年邁而有些緩慢,但語氣中的刻薄卻快如刀劍。
何淼淼這才發現隔壁院子裡站了位老太太。她雙手拄著拐杖,應該有八九十歲了,駝背非常嚴重,就像一隻立著的熟蝦。稀少的白頭髮一絲不苟地梳到頸後盤成一個小小的圓發髻,衣著很民國,已經洗褪色的淡藍色旗袍上衣,下搭寬松的黑色長褲。
她看起來很不高興,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於年老且瘦削,導致臉上的皺紋和嘴巴都往下垂的關系。她渾身散發著不好惹的氣息,打個不厚道的比方,那就是――就算半隻腳已經踏進棺材,依然可以用拐杖先把你敲進棺材去。
老太太剛才那句話,與其說是對何淼淼說的,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何淼淼之所以會來余躍家,是因為前一晚余躍端了糕點給何淼淼。想著傍晚余躍也差不多放學了,何淼淼就拿著洗乾淨的碗盤還回來。
何淼淼之前沒到過余躍家,隻聽余躍說過五巷七號,應該沒記錯才對。
旁邊的老太太看起來不好親近,還是別問她,先回去好了。
“你和雙慶嫂什麽關系?”沒想到那位厲害的老太太卻叫住了何淼淼。
何淼淼吃了一驚,答道:“……我是她外孫女。”
“難怪。”老太太眼神凌厲地掃了何淼淼一眼,卻不說她何以能迅速判斷出眼前的女孩和雙慶嫂有關系。
“請問這是余躍的家嗎?”既然已經對上話了,何淼淼乾脆問問。
“除了那倒霉孩子,誰還能住這麽糟糕的地方?”
“可是她……”
“呵呵,”老太太冷笑一聲,看穿了何淼淼想說的話,“就因為天天來回整理,那孩子處理家事才那麽順手,都是被不負責任的父母逼的!”
看到何淼淼一臉驚訝,老太太又斜睨了她一眼,哼道:“恐怕整個小島也就你不知道情況了。過來,到我這坐下。”
何淼淼有點怕這位老太太,往隔壁走的步伐顯得有些猶豫。
“年紀輕輕就磨磨蹭蹭的!”老太太怒喝道。
嚇得何淼淼趕緊小跑到隔壁院子,跟上老太太。
老太太並沒有讓何淼淼進屋,而是讓何淼淼坐在大門的門檻上。
那是一段用粗石裁成的長方形門檻,加上暗棕色的木門、稍顯陰暗的屋內,和老太太的神秘可怕氣質很是吻合。
“光念著自己,惡毒到那地步的婆娘,我這麽大年紀就碰著一個!”老太太這樣義憤填膺地開場。
老太太口中的惡毒婆娘,指的是余躍的媽媽,那個在余躍七歲那年患上癌症的女人。
也許是因為這個故事島民人人皆知,
老太太沒什麽機會從頭痛斥,這回碰見對此一無所知的何淼淼,難得非常有耐心地從頭講起。 余躍家庭條件本來就一般,父親在鄰島的一家海港公司上班,坐辦公室,工資不高但勝在朝九晚五,而母親則是家庭主婦。日子本來就過得有點緊巴,突然就攤上了癌症。
“什麽叫癌症?就是已經沒有活路的病!投再多錢也治不好的病!他們還非要傾家蕩產去弄!”
他們花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遠親近鄰也通通借了一遍,總算湊齊了手術費,但做完手術回家休養不到一年又複發了,接踵而至的是他們眼中天文數字般的化療費。
“先不說化療費,最可惡的是什麽?最可惡的是那婆娘!像我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還不是能走能動?那婆娘倒好,做了個手術就當自己廢了一樣,當起了甩手掌櫃!把所有家務都丟給七歲的余躍,洗衣做飯照料家裡就算了,還要給伺候那婆娘,喂藥按摩各種瞎折騰!
“你想想七歲的孩子才多大多高?炒個菜都得在腳底墊個小板凳才夠得到灶台!
“更離譜的是余躍她爸下班回家,那婆娘也不讓他幫忙,說是上班辛苦,就指著余躍乾!你說這還是人嗎?後媽都沒這麽毒啊!
“余躍她爸也是不像話,什麽都由著那婆娘!那婆娘在時他沒出息,到現在死了,他更加沒出息!”
老太太邊說邊罵,把假牙咬得咯咯響,突然就指著何淼淼說:“去,你往他們家裡瞧!仔細瞧!”
老太太有股讓人不得不臣服的威力。何淼淼趕緊起身走到院子邊,再次張望她來時張望過好一陣的余躍家的“垃圾山”。
“瞧見沒有?”
“嗯……東西很多很亂……”
“沒別的了?是他死了還是你瞎了?”老太太差點抄起拐杖砸過來――唯一的聽眾居然找不到重點,真是不發火不行,雖然她一直都怒氣衝衝的。
何淼淼仔細品味了老太太的這句話,睜大眼睛努力在“垃圾山”來回看,終於看到了老太太要她看的“東西”,不禁脫口而出:“裡面有人!”
余躍的父親,一直坐在“垃圾山”中間!在何淼淼來之前,他就已經坐在裡面了,隻是因為一動不動且一聲不吭,讓人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哼!瞧那沒出息的樣!”
余躍的母親去世後,余躍的父親丟了魂一般,不知是公司可憐他還是他的工作技術含量低,這麽多年倒是沒被辭退。隻是每天下班,比余躍早回家的他,開始把家裡的各種東西往客廳搬,把他自己包圍起來。
而余躍家裡的東西出奇的多,據說是余躍的母親什麽都不舍得扔,像那種用完的牙膏皮已然是垃圾了,也要放進已經有幾十隻牙膏皮的盒子裡。
平時收納得當倒也還好,但如今卻成了余躍父親用來包圍自己的重要工具。隻是那巨大的量,需要多大的精力才能收拾好,何淼淼有些無法想象。
“廢人就該和廢品丟一塊!也就余躍那孩子願意回收了!好了,回來坐下!我講到哪了?”老太太想了想,說,“哦,對!說回化療費!化療也活不長, 那婆娘倒是堅持要治!”
昂貴的化療費,加上化療的痛不欲生,不過稍微延緩一下死神的腳步,不少人會放棄,特別是這種家庭條件不好的,想著把化療費剩下來給家人以後生活更好。但余躍的母親不這樣,她堅持要化療。
借都借不到錢了,余躍的父親拋下年僅七八歲的余躍,托關系出遠洋跑兩年船,這是以他的能力賺到最多錢的方法。
余躍的父親還沒跑船回來,余躍的母親就去世了。
“該!那婆娘到死,她男人都被她自己發配到海上,余躍當時在不在醫院來著?記不得了,似乎剛好回家做飯了。該!那婆娘就該一個人孤零零地去死!”
終於講到余躍的母親去世,老太太看起來稍微解了恨,語氣終於緩和了一點,說:“你手裡拿的碗是余躍給你送吃的了吧?那孩子什麽都好,就是命苦!前兩天她爸又把自己當垃圾的時候,把櫃子往高處壘,不掉下來才怪!還把自己的頭給砸破了,折騰的還不是余躍那孩子?”
前兩天?何淼淼回想起來,正是林東白修風扇那天晚上。
余躍那天的失態,是因為她父親的受傷吧?她的那些喃喃自語,是感傷於父親這麽多年了依然沉浸在母親去世的悲傷之中吧?
“淼淼,你怎麽來了?桑婆婆,和淼淼聊什麽呢?”余躍的聲音響起。
何淼淼一驚,抬頭一看,余躍正興高采烈地跑過來,夕陽在她身後拉下好長好長的一道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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