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熊熊升騰而起,驅散了重重黑暗。
縱然被火光映亮的頭頂天空,仍然是彤雲密布,大雪飛卷。但這火光還是頑強映亮了周遭一片。
火舌飛動,如蛇如龍。
如是火堆,一時間有七八個之多,這一片山谷,都被映得通透。
為數百山民冒大風雪砍伐下來的上好木料,堆疊成架,每層木架之上,都放著和恆安甲騎和玄甲騎的屍身。
這些戰士遺蛻,都被細細洗刷乾淨,放在木架之上,火光包裹,漸漸燒化,煙氣如縷,直上夜空。
這一戰,固然大勝,但恆安甲騎和玄甲騎,同樣傷亡慘重。投入戰場六百騎精銳,當場戰死就有一百六十余,還有二百余負創爬不起身。就是現在還能站著的,同樣滿身是傷。
一場硬碰硬的廝殺,將執必家直屬青狼騎主力打崩潰,打到全部人馬或死或傷,實在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到這種全員傷損程度的血戰,大隋開國以來,前所未有。就算將來,只怕也難有一支軍馬望其項背。這個時代,兩軍對戰,損失一兩成就已經算是打得屍山血海的死戰了。恆安甲騎和玄甲騎的這個損傷比率說給其他軍府的人聽,只怕都無人敢於相信!
一片火堆之上,那些靜靜躺著的戰士屍身,無一不是證明這發生在邊地風雪之中,無人會關注的一場戰事之中,這些雲中男兒,到底是怎樣死拚血戰到底,到底是付出了怎樣的犧牲!
這些男兒的戰死,換來的戰果,就是近千青狼騎屍身遍布在雪原之上,凍成各種各樣奇形怪狀模樣,被大雪掩蓋,再也不能生返草原!是威脅邊地諸郡的執必部遭逢了前所未有的損折,直屬青狼騎幾乎被打斷了脊梁骨,執必賀的汗旗被奪下,正常而言,執必部至少會在數年之內,再也無法威脅到漢家邊地諸郡!
這些負創男兒,就默然立在這些熊熊燃動的火堆之前,垂首不語。這些戰後余生之人,身上創口都被厚厚裹纏,臉上手上,露出來的地方都有凍傷。放在中原軍府,這些戰士也應該躺著受人照料了,現下卻一個個站得筆直,在寒風中紋絲不動。
大雪漫卷,有挽歌響起。曲聲粗糲,在夜空中回蕩。自有一種蒼涼豪壯之氣,漸漸彌漫開來,將所有人都包裹其中。
漸漸有人上前,將袍澤遺留下來的一些隨身器物,擲入火中。漢家風俗,待死如生。正是相信這些弟兄雖然肉身已滅,但魂魄仍在,生存在另外一個大家看不見的世界。庇佑著大家,護衛著大家。千秋萬世,漢家傳承不滅,總有人將他們記著,這英魂就永遠也不會消散而去。
這些隨身器物,燒化給弟兄們,讓他們在另外一個世界,也能過得好些。
一件件器物擲在火中,濺起一蓬蓬火星。也漸漸有哭聲響動起來,卻是那些邊地百姓,聲音嗚咽,淒惻悲涼。
但恆安甲騎和玄甲騎這些百戰余生的男兒,卻容色如鐵,雖然眼眶通紅,卻無人掉下一滴眼淚。
突然之間,隊列當中傳來一陣騷動,所有人的目光都轉了過去,就見人群之中,徐樂緩緩走出。
卸下甲胄的徐樂,顯得有些瘦削,因為傷勢,臉色顯得有些蒼白。可能是失血過多的原因,平日裡天寒地凍天氣仍然穿得單薄的他,加厚了一層絮了絲綿的外袍,再裹上了大氅,但仍然顯得身形倜儻,有若世家公子。
但在場中人,再沒有懷疑徐樂本事的了。
披上玄甲,戴上鐵面,騎上吞龍的他,不折不扣就是一個戰神!青狼騎重重陣列,都無法阻止他向前衝擊的腳步,
最終將青狼騎徹底打崩,直撲執必賀面前,迫得這位突厥漢王落荒而逃,最後斬斷汗旗,破陣回返!多少青狼騎,最終就在他面前顫抖崩潰!
徐樂出現,不管是玄甲騎還是恆安甲騎,都恭敬的讓出一條路來,望向徐樂目光,滿是欽佩仰慕,這都是徐樂以性命,以血肉,以死戰換回來的!
在火堆旁,為親衛所簇擁的劉武周,只是淡淡掃了這個場景一眼,閉緊嘴唇,一聲不吭。
徐樂手中,就提著那面青狼汗旗。旗面垂地,滿是雪泥汙跡,還有年深日久的血痕,浸潤在這旗幟的紋理裡。旗面上的青狼,似乎在火光照耀中活過來也似,掙扎著咆哮著,想從徐樂手中逃開,到了最後,又變成嗚咽哀鳴,匍匐在徐樂的腳下!
徐樂注視著那些漸漸被火光所掩蓋的身影,閉上眼睛默禱少頃,又睜開眼睛,揚手將這面青狼汗旗,擲入火中!
人群之中,發出一陣低低的驚呼。
若是在大隋中樞威權還在的時候, 在邊地當中有此戰績,有此繳獲,憑著這一面汗旗,就足以在中樞十二衛中換取一個將軍名號。
哪怕就是現在,這面汗旗,也稱得上價值連城,用以相挾執必部的話,只怕執必部傾一半家底也願意換回來。就算是徐樂不願意和執必部交易,隨便讓給哪個世家,都足以讓他再裝備起一個玄甲騎營頭出來!
但徐樂就是這樣毫不在意的將汗旗擲入火中,告慰這麽多雲中男兒的在天之靈。
火光劈啪響動,徐樂一語不發,肅然行禮下去,接著起身,轉身而去。
所有人目光都追隨著徐樂身影,直到劉武周站了出來,大聲下令:“酒來!”
多少鄉兵將酒囊分送上來,這都是各個寨子中珍藏的寶貝,冬日當中,一口這樣的土釀劣酒,也許就能在冰天雪地中救回一條性命來。但是現下各個寨子都將這些寶貝拿了出來。
劉武周接過一個酒囊,打開塞子,高高舉起,大聲道:“弟兄們一路走好!恆安鷹揚,當會無恙,你們不必擔心!就算是老劉死,也要保得恆安鷹揚平安!黃泉路遠,奈何橋險,弟兄們,路上慢些走!”
話音方落,劉武周就已淚如雨下。舉起酒囊,瀝酒於地,再仰首痛飲一口!
多少恆安甲騎和玄甲騎都舉起酒囊:“黃泉路遠,奈何橋險,弟兄們,路上等著我們!”
山民和鄉兵箭手的嗚咽聲,就在這景象中高昂起來,火光越來越大,煙氣騰空,似有無數英魂,直入雲中。
而在火光之下,劉武周目光轉向徐樂,正被徐樂撞上,兩人對視一眼,劉武周就轉過了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