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日上三竿之後。
春日明晃晃的陽光照耀著郭北鎮,早已喚醒了鎮中的百姓,忙碌著一天的生計,也照耀著那荒蕪的蘭若古寺,枯黃的落葉覆蓋著早已是殘磚斷礎的亭台,有風吹過掀起灰塵揚上了天空,那遍布著蛛網和青藤的廟宇,依稀間還能瞧出昔日的香火鼎盛。
身材魁梧的壯漢身穿破舊的衣衫,滿面絡腮胡須多日未曾打理,已與發髻連在了一起,卻頗顯燕趙之士的豪邁之風,闊劍在手撥開一人多高的蓬蒿叢,便瞧見蘭若寺後的亂葬崗,斑駁的石碑早已在風吹日曬中黯淡了碑文,更有蓬蒿攀爬,哪裡有聶小倩所說的莊園和府邸的存在。
“你自己看看吧!”燕赤霞駐足與亂葬崗之中,漠然的環視著處處墳塋,仿若置身與亭台樓宇一般,歎息說道。
寧采臣乃是文弱書生,自有一股爾雅溫文之氣,此刻卻是極為窘迫,身穿書生長袍早已磨損,昨夜跑去郭北鎮擊鼓鳴冤,更是與林深草密之中掛破了衣衫。
今日隨燕赤霞前來蘭若寺,本是昨夜與郭北鎮縣衙之中,得知了燕赤霞的身份,將信將疑之中,卻也想知曉那絕色女子到底是人是鬼,故而來到這蘭若寺。
此刻身處這亂葬崗之內,雖是膽戰心驚,卻依然壯著膽子,伸出了手掌微微顫顫的撥開了石碑上的枯藤和雜草。
那石碑上被灰塵所覆蓋,但因碑文乃是鋼釺鑿刻而成,故仍隱約可以辨認。
愛女聶小倩之墓!
那墳塋上雜草叢生,顯然已有多年。
寧采臣面色頓時慘白一片,一股驚悸瞬息佔據了心頭,腳步踉蹌幾乎摔倒在地,回想起昨夜與湖畔的亭台之中的低吟淺唱,耳鬢廝磨之際的心猿意馬,更是毛骨悚然。
是啊,天底下哪有如何荒謬的事情!
《西廂記》和《牡丹亭》本是戲文而已,又豈能當真,絕色的女子怎會垂青窮書生,原來早已是攝魂奪魄的厲鬼。
“她是鬼,她為什麽不殺我?”寧采臣面色慘白,失魂落魄的問道,本以為聶小倩只是商賈人家的女子,豈料早已是陰陽兩隔,人鬼殊途。
“我也不明白,或許你還有利用價值吧。”燕赤霞側首望著文弱書生,也是疑惑不解的說道,但凡與夜間涉足蘭若寺之人,從無人能活命。
“我有什麽利用價值?”寧采臣苦笑著問道,那發髻在面頰上縈繞,說不出的淒涼和心灰意冷。
“這只有鬼知道!總之鬼與人一樣,為了利益相互利用!”燕赤霞上前幾步,闊劍一指那下山的路徑,規勸說道:“寧兄弟,趁天黑之前,快點離開這裡吧!”
這寧采臣雖是文弱書生,但卻不乏氣節,連夜前去郭北鎮報官,如此品行故而得燕赤霞呼了一聲兄弟。
“那你呢?”寧采臣心知昨夜能保住性命,多半便是因這燕赤霞相救,便升起了感恩之心,既然這蘭若寺並非善地,便意欲邀燕赤霞同行。
燕赤霞望著寧采臣那關切的神色,伸手撫摸那被枯藤纏繞的石碑,神色落寞的說道:“我不走,人的世界太複雜,難分是非!”
“跟鬼神在一起,黑白分明,反而簡單!”
“我留下,你快走吧!”
燕赤霞本是青城仙門的弟子,生性急公好義,只因不得已修煉了佛門的功法,被逐出師門後便投身於官府,緝拿江洋大盜數之不盡,“辣手判官”之名威震二十六省,因厭倦了官場的汙濁,索性便退出了江湖,
隱居與這蘭若寺中,與妖魔鬼怪毗鄰,倒也落個清淨。 寧采臣見燕赤霞心意已決,又有一身令聶小倩也要畏懼的道法,便也不再相勸,拱手行禮辭別之後,便沿著亂葬崗那一條來時的路徑,跌跌撞撞的朝山下跑去。
“瑟瑟”之聲響起,一道身形踏著一丈多高的蓬蒿,猶如大雁橫空一般躍了過來,一個翻身便穩穩的落足與地面,正是那手持闊劍的燕赤霞,已然與寧采臣身前不遠處站定了身軀。
“我想過了,你還是留下來吧!”燕赤霞朗聲說道。
寧采臣驚愕的說道:“留下來?那些女鬼會害我的!”
“我就是要利用你引那些女鬼出來,我要徹底將她們除掉,你留下來,她就會來找你......”燕赤霞與希冀的眼神之中,又縈繞著不忍,遲疑的說道,從懷中取出銘刻著蝌蚪文的銀鈴,遞了過來正色說道:“到時候,你搖這個鈴,我就會來救你!”
“你想利用我殺小倩?”寧采臣滿面錯愕的問道,卻未曾伸手接過銀鈴。
燕赤霞開誠布公的說道:“不錯,最近她們對我很不滿,也容我不久了!這個妖怪法力很高,能不能替天行道,尤未可知!”
寧采臣伸手接過了銀鈴,遲疑的問道:“你真的能對付得了她們嗎?”
“你放心,邪.....絕對不能勝正!”
燕赤霞闊劍擎地,望著那蒼穹上的烈日,意氣風發的說道。
寒風吹拂著蘭若寺的蓬蒿和那光禿禿的樹叉,棲息在枝頭的昏鴉被這聲響所驚動,撲打著翅膀飛向了遠方,日頭經過中天又西移,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這寂靜的蘭若寺不多時就傳出了震耳的鼾聲,一夜未眠的燕赤霞已然呼呼睡去,只等夜色來臨之時,便要與這蘭若寺的千年樹妖分出個生死。
寧采臣手握著銀鈴,抱著那泛黃的《金剛經》,聆聽著燕赤霞的鼾聲,卻是落寞和驚悸皆而有之,雖是困乏之極,卻是無法入眠。
回想起昨夜與湖畔的耳鬢廝磨,寧采臣淒涼的一笑,喃喃自語說道:“小倩……”
郭北鎮中,包文正一襲淡青色的長袍,手持“青鸞祁仙劍”卻是與鬧市之中穿梭而過,沿著鎮中凹凸不平的道路,朝北面二十裡外的蘭若寺而去。
一隻小指般大小的銀蛛,仿若飾品一般懸掛在發髻之上,那銀蛛栩栩如生更如能工巧匠精心所製。
“我已然抑製了你的劍意,進入蘭若寺後靜觀其變,待我殺了樹妖,你就能和那狐媚子雙宿雙棲了!”春三十娘化身銀蛛,與包文正耳邊猶如懸絲的低聲說道。
“不會這麽簡單吧,你既然有把握,何必有梅絳雪在前,又讓我掩人耳目?”包文正已然對春三十娘知之甚深,對此言嗤之以鼻,直接揭破這其中的凶險,說道:“你到底在擔憂什麽!”
“實不相瞞……”春三十娘歎息說道:“那黑山老妖的法力高強,較之我猶勝一線,此番與蘭若寺地界殺樹妖,也要提防黑山老妖在側,擊殺不成反而陷入重圍。”
“為何不集結你百莽山的群妖,與黑山老妖做過一場?”包文正疑惑的問道:“便是耗損一些百莽山的群妖,直接誅殺黑山老妖豈不更為一勞永逸?”
“哼!”
“你以為我春三十娘便想不到這點,還用你告知與我?”春三十娘羞憤的說道:“昔年黑山老妖硬闖百莽山,意欲迎娶我過門,猝不及防之下,我百莽山已然是折兵損將,聲勢大不如前!”
“好吧,你怎麽說,就聽你的吧!”包文正心知春三十娘的予智予雄,因聞聽黑山老妖昔年有迎娶春三十娘未果,便升起了同仇敵愾之心,便正色說道。
“放心,我雖較之黑山老妖略有不如,但護住你卻是綽綽有余……”春三十娘笑語盈盈的說道:“修為到了我等的境界,縱使不敵也能逃脫。”
包文正腳步一頓,面頰上縈繞著落寞和黯然,輕聲說道:“若是事不可為,你自己保命便是,莫要因為我而受累……”
“你活著便好……”
春三十娘錯愕的無言以對,這本是寬慰包文正的言詞,若是當真身陷重圍,又怎會當真,只是包文正這一句灑脫而黯然的言詞,卻是輕顫了春三十娘那塵封已久的心。
一塊萬載寒冰如何才能融化?
無他,以歡聲笑語和調侃去靠近,以深情去慢慢融化,而當這萬載寒冰融化的時候,那塵封多年的愛意,將如同岩漿一般洶湧和炙熱,足以焚化萬物!
《明玉功》乃是繡玉谷移花宮的絕學,輕功之卓絕可一躍百丈開外,飛花落葉皆難逃洞察,昔日包文正就仗《花神七式》闖出“青天劍客”的赫赫威名,數次與圍捕之中保住性命,如今雖不能施展《九步蹬天》和《裂天劍典》,但卻也不是毫無自保之力。
走出了郭北鎮後,人煙就越發的稀少,包文正足尖一點便凌空躍起,猶如大雁滑翔一般與樹冠瞬息飄飛出去,約有盞茶功夫之後,便與空中瞧見了那蘭若寺的輪廓。
蘭若寺多年荒蕪幾成一片廢墟,那碧瓦朱楹之上枯葉和雜草已然腐朽,任憑寒風也是拂之不去,飛簷之上的灰塵與縫隙之中藏匿,曲折蜿蜒的路徑上經幢依次排開,卻已然破損或是倒塌,便是驚鴻一瞥瞧見那偏殿之中,本是寶相莊嚴的天王,也是灰塵撲撲且攀爬著蛛網。
“簌簌”的衣袂聲與遠處傳來,本是熟睡的燕赤霞便已警覺,翻身躍起來到了窗前,便瞧見一道淡青色的身形猶如禦風而行,便與這屋舍之前飄然落下。
“高手!”
燕赤霞本是名震二十六省的辣手判官,行走江湖多年,又怎會不知這少年乃是一等一的高手,甚至以武功而論,便是自家也要自愧不如。
包文正既然收斂了峨眉仙門的功法,與這蘭若寺之中,便唯有扮作尋常的江湖中人,已然洞察到了兩道呼吸聲一輕一重,便抱拳行禮朗聲呼道:“何人在此,還不現身相見!”
“吱呀”一聲,燕赤霞推門而出,抱拳還禮呼道:“在下燕赤霞,敢問尊姓大名!”
“哼!”
“燕赤霞?名震二十六省的辣手判官?”包文正故作不屑的說道:“在下包文正,江湖人稱“青天劍客”!”
“卻不意與辣手判官當面,不知何以教我?”
“哈哈!”
燕赤霞放聲大笑,再次抱拳行禮,須發相連的面頰卻是升起了敬意,說道:“燕某早已退出江湖中,便是身在官府,又豈能與青天劍客為敵!”
“燕某人生平緝拿江洋大盜無數,皆是禍害百姓,滿手血腥之徒,青天劍客殺貪官,除惡霸,天下百姓無不拍手稱快,燕赤霞也是敬佩之極!”
包文正抱拳還禮,面頰上的冷淡和鄙夷一掃而空,正色說道:“朝廷昏庸無道,狗官魚肉百姓,我等習武之人本就以俠義為本,不當得辣手判官之言!”
青天劍客之名,在俗世之中已然流傳開來,早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令那些貪官汙吏畏之如虎,唯恐夜半被摘去了項上人頭。
是以,便是隱居在蘭若寺的燕赤霞,也是曾有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