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錦言的目光不動聲色地看向燈樓外喧囂的人群,卻沒有看到方金牛和騰不破,他們沒有跟著她從燈樓裡出來嗎?還是因為人太多了,自己一時沒有看到?
她正疑惑間,手卻被人握住。
羅錦言低頭,隔著衣袖,一隻修長有力的大手拉住了她的小手:“走吧,去看煙花。”
“好......啊。”羅錦言沒有拒絕,但她還是往人群裡又看了一眼,方金牛和騰不破呢,為什麽還是沒有看到?
孫悟空牽著她的手,並沒有像方才韓靖拉著她那樣跑得氣喘籲籲,似乎是為了牽就羅錦言,他走得並不快,更沒像當年在柳樹林子那樣如燕子般平空掠去。他帶著她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拐進一條小巷。
一駕騾車停在那裡。
“天冷,坐車去吧。”一名仆從放了腳凳,孫悟空親手撩開車簾。
羅錦言轉頭看向巷口,喧嘩聲絲竹聲不絕於耳,月光也被彩燈染上了顏色,將青石砌成的小巷籠罩上一片暖意。
但卻空空如也,和不遠處的囂鬧宛如兩個世界。
方金牛和騰不破沒有跟上來!
寒意從腳底冒上來,羅錦言看向那張笑盈盈的假臉,從假臉後面透出來的目光深如古井,看不到一絲情緒。
羅錦言沒有遲疑,抬腿上了騾車。
孫悟空緊隨其後也了車,車輪走在青石板路上,連車轆聲也被四周的喧鬧所吞噬。
“你不怕我?”看著坐在身邊面色恬靜的小姑娘,他忍不住問道。
“怕。”她回答。
他笑了,他可沒有感覺到她在害怕。
“既然怕,為何還要跟我來?”他問道。
他發現她的睫毛不但很長,還很濃密,眸光閃動間便如微微抖動的蝴蝶翅膀,垂眸時,又如含黛的山巒,投影在初雪般的眼瞼下。
“就......是......因......為......害......怕,才......不......敢......不......來。”
慢悠悠的聲音,卻有掩也掩不住的軟糯,就像灑了雪花酪的白米糕,軟綿綿,甜而不膩。
他怔怔一刻,隨即哈哈大笑,她還真是誠實,說的都是大實話。
月光透過車窗照進來,她的面龐也如這上元節的月光般恬靜平和,哪裡像是害怕的樣子。
是啊,她怎會真的害怕呢?那次把她一個人扔在高高的大樹上,他回來時,還看到她坐在樹椏上,搖頭晃腦,穿著繡鞋的小腳丫蕩來蕩去,自怡其樂。
那時他以為她不但不會說話,連害怕也不會了。可後來她舉起大迎枕朝他重重砸下來時,他就知道他想錯了。
並非是她不會害怕,而是她的膽子太大了。
現在她口口聲聲說她害怕,他就覺得很好笑,特別好笑。
他的笑聲清亮,沒有江湖人的粗獷,反而帶著幾分儒雅。羅錦言靜靜地看著他,她不明白這有什麽可笑的。
那人笑夠了,這才發現羅錦言正在瞪著他,那眼神......
他收起笑聲,而這個時候,騾車也停了下來。
走出騾車,羅錦言的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一片湖,一片結冰的湖。
燈會就在湖的另一端,五彩繽紛的燈光映在冰面上,折射驚人的美麗,宛若誤入凡間的星子,流光溢彩,璀璨奪目,而那火樹銀花的絢麗也因此變得縹緲,似夢似幻,分不清這裡是人間天上。
“等等,還有更美的。”他的臉上還戴著那張可笑的孫猴子面具,臉龐微微揚起,看向彩燈映襯下的暗藍夜空。
忽然,一蓬明亮的煙花盛放開來,
映亮了整個夜空,耀眼金砂噴礴而出,將這片人間仙境的盛景絢染到極致的輝煌。緊接著,一簇簇五顏六色的煙花也接踵而來,如同雨後春筍又如百花爭豔。煙花在夜空中綻放,華美婀娜,忽的又分裂成一朵朵零星的小花,宛若天女散花舞落漫天仙梅,將夜空裝點得五光十色,繼而匯成星光瀑布傾瀉而下。
而在那晶瑩如鏡的冰面上,也倒映出同樣的美景,兩個夜空,兩個不夜天,卻是同樣的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這是羅錦言看過的最美的煙花,這是坐在家中庭院裡看不到的,也是站在禦花園的梅山上無法想像的。
“沒有騙你吧,這裡看煙火是不是很美?”清悅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羅錦言驀然回首,見他站在自己身後,正在看著她。不二非塵的味道幽幽淡淡,似有似無。
“很......美。”羅錦言由衷地說道。
煙花已經漸漸散去,但那美麗的感覺卻定格在心裡,沒有因為刹那芳華而消褪。
他的目光從她的臉上移到前面的冰面,淡淡道:“莊淵的長女一直跟隨祖父住在榆林鄉下,自幼和同村的一戶人家訂下親事,可惜那家的兒子十五歲時泅水淹死,莊淵的女兒抱了牌位拜堂成親,那時莊淵官小職微,倒也相安無事,前些年親家得知莊淵在京城做了大官,親家便動了心思,以莊氏當年沒有陪嫁為由,讓莊淵補上嫁妝。莊淵心疼女兒,補了五百兩銀子,沒想到隔了剛剛兩年,親家又讓莊淵給他家侄兒謀個一官半職,莊淵沒有答應,這家人便收下聘金,揚言要將莊氏嫁給這個侄兒做平妻,延續自家香火。”
羅錦言暗暗吃驚,竟然還有這樣的事!
莊淵是庶吉士出身,家境貧寒,後累官至禮部尚書,文華閣大學士。其人剛愎清傲,目下無塵,傳說他因為自己出身寒微,因此對公卿世家出身的官宦全都不屑一顧,有時還會踩上幾腳。
她忍不住問道:“莊......淵......怎......會......答......應?”
那人點頭:“他不但不答應,還想讓女兒大歸。”
羅錦言頜首,這就對了,莊淵雖然孤寒,但終歸是當父親的,怎麽眼睜睜把女兒推進火炕。
那人繼續說道:“那家人也不是善類,看準了莊淵身居高位,不想將此事鬧大,便獅子大開口,讓莊淵拿出三千兩來, 就立下文書,讓莊氏大歸,從此兩家再無瓜葛。”
羅錦言眉頭微動,那家人以此索要錢財,雖然可恨,但能用銀子解決的事情,就不是什麽大事,何況也只要了三千兩而已。
但她想到莊淵的性情,便問道:“莊......淵......不......肯.....嗎?”
那人輕笑,道:“他不是不肯,他是沒錢。偏又是個愛面子的,不肯找人去借,現在正偷偷摸摸,想把遠在山西的一座二百畝的小田莊賣掉兌錢。他除了京城的宅子,也只有那一處私產。”
羅錦言早就想到,像莊淵這種靠讀書換來前程的寒門子弟,十有八、九不通庶務,不擅經營,卻沒想到他竟然窮成這樣。難怪連三千兩都拿不出來。
可一座二百畝的小田莊能值幾個錢,按市價也就是七八百兩,何況還是在山西。京城裡的人想置辦田地也是在附近的大興、豐台,或者昌平、保定,遠一些的也是在山東。
“怕......是......不......好......賣......吧。”羅錦言道。
“是啊,不好賣。”那人看著她,深邃的目光中有星光閃動。
羅錦言輕聲道:“哦,我......知......道......了。”
“知道了?”那人的聲音帶著玩味,他轉身向騾車走去,“那就走吧。”
羅錦言淡淡一笑,身姿如松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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