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映照不到的地方。
已脫下一身夜行衣,露出內中府主正裝的鬼梁天下無聲無息潛至天狐妖僧之左近,眼神寒光一瞬,真正潛藏五指已久的殺招近身而出!
這才是鬼梁天下的底牌。極邪極陰之招,唯有天生殘缺的人才能習得,這本是殘林之主皇甫笑禪的獨門武功。但剛剛好,鬼梁天下與皇甫笑禪曾為好友……強行解釋一波他的功法來歷。
電光火石之間。
天狐妖僧驟然轉身面對!
招是奇招,本因異於常人之體而生,具備扭曲人體之威能。輕則斷筋扭骨,重則催魄蕩魂,是謂五殘神功。但這門功法,卻不該由此時之人施展開來,鬼梁天下的武功本沒有這麽強——但好像也,無所謂。
足以扭曲人之筋骨、令中招之人面目全非的殘暴氣勁,在妖僧中招之刻自其全身向外狂裂而出,砰然一聲,一身白色羽織盡撕裂成條條縷縷。
鬼梁天下金棕色長發脫離發冠,在其身上的夜行衣被用作誘餌拋飛出去的時候,便已身著府主正裝。這一身看似威嚴赫赫的玄黑衣袍也同樣被此刻狂飆的氣流吹得鼓脹向外!
此時,偷襲者本應得意。
是的啊。鬼梁天下一招得手本應得意,深邃的黑目下是隱藏的傲然與殘忍,就等著看之前那如戲鼠一般逗弄自己的妖僧口嘔朱紅垂死而後悔!
然而天狐妖僧也並未有任何動靜。
只是一身羽織連同衣袍被氣勁所撕裂,錫杖鏗鏘一聲響,念珠爆裂數顆,狐火碧瑩頃刻點燃四周本已熄滅的火把!
“你看見了嗎?”
天狐妖僧緩緩道:“死亡,現行了!”
光明大作。
從隱約察覺自己的秘密已人看破時開始,鬼梁天下便早早做有準備。
他只是未曾料到會有人突然針對點石洞,也未曾想到自己竟會中了別人的暗算。但是不要緊,只要人活著,便會再有第二個鬼梁兵府;只要人死了,就可以再找機會驅毒療傷——此時,鬼梁天下一心隻想殺人滅口,卻突然心裡一個咯噔,想起在場的實際上並不止動手過招的兩人。
對的啊,後面還有鬼梁飛宇與言傾城。這一幕,這一招,總有人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呵。”
天狐妖僧中此一招,卻是從鬼梁天下手中施展出來的五殘之招,本該是屬於殘林之主的絕學,唯有天閹之人才能學會。
那,兒子是從哪裡生出來的呢?
頃刻之間,鬼梁天下內心翻湧無數情緒,突然又有毒發之態。
這不對!
他同時驟然醒覺,駭然抬頭。眼前中招之妖僧一身神完氣足,姿態完好,這分明是五殘之招未竟全功。僅有衣衫碎裂,是因氣勁全數被排除在外!天狐妖僧根本未曾受傷!
在極致變動的寂靜之中,再度響起錫杖與佛珠碰撞之脆聲。
火光灼熱。
天狐妖僧破碎的外衣之下,緊貼胸口處的碎片處閃爍點點銀光,那是一件以北山火蛾為主材料而製成的銀絲火蛾衣,以數百年修來的功體加持,足以抗衡一時的武功氣勁,並在此時充分體驗了一把五殘之招的奧妙。
“吾知道,該賜你怎樣的死境了。”
錫杖驟然倒轉,妖僧和掌向前推出,赫然是相同的話語:
“神摧意殘!”
鬼梁天下體內之毒,霎時已被妖僧引動。如同當時公開亭之時,毫無抵抗之能力,任憑毒素沿四肢百骸瞬息遊走,
像是體內被人在一瞬間煉製成特定的攻勢。天狐妖僧已然催勁,外在之氣流卷起一陣狂風,砰然將緊貼在寶衣上的手掌向後震開,就像是突然反向渡入氣勁。 “啊——”
一瞬間五腑皆殘,一瞬間牽筋引骨!也不知究竟何等奇妙之毒,竟能在入體之後仍被煉製,以人體為爐,鑄劇毒之器,一如數十股極陰極邪之真氣在經脈中急速扭曲竄行,硬生生給人造成與先前那五殘之招八分相似的後果。
鬼梁天下有一刹那的悔意,他不應該在此,應該逃!
一聲慘呼。
然而錫杖勾住退路,面具之下,天狐妖僧的眼中是新奇與愜意,血花在其眼前飛濺,宛如穿梭歲月而來,那漫天無盡的鮮血……
如果可以。
驟雨生當真該入魔道。
也許他才是最最期盼見到那人步入魔道的那一個。因此邪靈青睞野人,卻也深深忌憚著野人。荒野遊客,那荒蕪的是原野,還是心田?
“父親啊!!!”
在後方陰影中,鬼梁飛宇掙脫言傾城的拉扯,疾步躍出。
鬼梁天下幾乎是活生生被痛死的,在他口湧鮮血倒地向後的那一瞬間,目光所見的是抬手起刀疾向少年人頸脖而冷酷無情的妖僧。無論真相如何,不管來歷如何,在死亡面前皆不重要。是他親手將此子接生,是他將人好好養大,是他允諾將兵府托付——黃泉路上,任誰也無法反駁這是他的兒子。
飛宇,快走!
“死——來。”最後一掌撐地,鬼梁天下揮動地上原屬於笙少樂的笛中短劍,瞑目之前極力擲出。
叮!
錫杖撞擊晃動念珠,那唯一一顆由佛氣凝結而成的舍利子散發朦朦清氣,一時衝淡螢火邪霧。
天狐妖僧的刀偏上一寸,由鬼梁飛宇頸脖劃過,刃未接觸肌膚已留無血紅痕。這妖人腳步不停,速度竟是快三三分,
“吾名天狐妖僧。黃泉路上,可要記住僧是何人!”一句話落,一刀再斬向後,晃動的火把在場中製造無窮無盡的陰影。搖晃的影子之後,已消失了妖狐身影。
鬼梁飛宇已是眼角淌淚,不顧擦肩而過的危險人物,向前倉皇張開雙臂,正好接住鬼梁天下死不瞑目面孔扭曲向後倒下的軀體。
死亡來得太過迅疾,就如同今夜滿門殘屍的鬼梁兵府。
沒有人知道這一切到底是因何發生。
也許是因為時機,因為心情,或許因為不經意間某人講過的故事?
是天狐妖僧選擇了此地。是驟雨生挑中了這裡!
“爹親……”
鬼梁飛宇單膝跪地,淚流滿面,心亂如麻。在他身後,言傾城慢慢走出,站在了一旁。
哭泣了片刻,少年慢慢整理心情,“要將此事告知叔伯們!”仿佛一瞬間長大,鬼梁飛宇手扶懷中漸漸冰冷的屍身,驀然起身:
“傾城,助吾收殮此地,稍後飛書將今夜詳情告知鼎爐分峰諸人!”
夜色漸漸消退。
黑暗平淡,轉為白晝。
天狐妖僧一杖一刀,動作未變,腳步未停,疾馳在茫茫荒野之中!來路在身後,去路則在眼前,前方天懸白練,似有光明……漸漸的,妖僧速度放緩了一線,繼而驀然停駐!
這裡已在春霖境界之外已近中原。
朦朧的天色看不清外景,有遠山,有近樹,有水流靈動之聲。身周一切是鮮活的,也該是色彩分明的。天狐妖僧佇立不動,良久後抬手再度慢慢覆上罩臉面具。
驟雨生摘下了銀質面具。
他差一點就殺了鬼梁飛宇,這本不該在欠命名單上朝氣蓬勃的少年人。人有善惡。劍沒有!人會思考,劍不曾。妖僧出手,全憑喜好,而面具之下的人卻會事後反思……
為什麽要化出狐僧?當時從令狐神逸口中驟然聽聞“炎山”這個地名,一段塵封的記憶隨之而來,正好又無聊,他又沒有什麽善惡觀,索性按照當年設定的程序,一步一步開啟這試煉的過程。
但現在來看,這原來並不是一個單純的玩笑。連殺數十人之後,天狐妖僧這個獨立出去的化體仿佛已具備單獨的人格,不再是單純被面具遮掩下的存在。
忽然之間,驟雨生開始懷疑起杜芳霖為什麽要離開孚言山。
因為時間已至!
擁有著近乎相同的經歷,都曾經自願放棄過某一段過往。通過故事中得知的信息,目前苦境武林上演的這些戲應該都是杜某人最熟悉的故事。這個人,正在尋找自己的過往。
在此時出現“炎山”這個詞,當真只是一個巧合嗎?
錫杖念珠上所藏著的那顆舍利子,當真是只是幫忙完善這個身份?
“總覺得三分可疑。”
也許,包括很多年前,那些閑暇時分,講述給自己聽的那些看似玩笑的故事,就已隱隱指向這一步?
比如此時證明,鬼梁天下真的不是男人呐……
——那炎山的底下,也真的藏著“死神”?
驟雨生胸膛起伏,深深吸了一大口氣。清晨的天空無比清朗, 空氣無比的新鮮,一切壓抑盡數褪去,一如已成昨夜的血腥。
“天氣不錯。”野人低頭看著自己這一身血糊糊,“你也覺得有些不對?是麽?那我若隨意再尋一人殺了,你猜……他是知情還是不知情?”
在沒有變成天狐妖僧之前,驟雨生也沒有想過,當年因為以毒入劍受賦劍流觴排斥的那件事對自己的影響會有這麽大。六百年同修,這條割裂過去、以求新生的路,本就是在杜芳霖的指點下修煉而成。聽說將過去和未來合二為一,就能再悟新的東西?
“你想讓我殺人,那也不在乎死的是正道還是邪人對不對?”
“那接下來——”
殺誰呢?
但根本就不會有人容你再殺一人!
“一覺遊仙好夢,任它竹冷松寒。軒轅事,古今談,風流河山。沉醉負白首,舒懷成大觀。醒,亦在人間;夢,亦在人間!”
有詩號突然伴隨金雨而至。在這黎明初顯的荒郊野外裡,一位被騙了好幾天的前輩高人看似終於依靠他過人的敏銳與毅力,準確無誤地沿著公開亭發生的異常事件,一路順著線索來到了這裡。
時機不差分毫,地點也不差分毫!要讓驟雨生自己來做,他也無法做到如此準確。不是有人在後方搗鬼,就是野人的名號該卸下來送給這位久居世外覺海的人覺高人!什麽時候,喝著貓屎咖啡的路人君,竟也能追蹤在自己身後?!
驟雨生反應之下再將面具扣在自己的臉上。
後方金傘飛旋,人覺非常君凌空落地,“……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