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只是一個概念,是被擴展開的空間,和被有形界限劃分開來的空間,在陣法的擴張下,顯得無邊無際。
莎羅曼掀開竹簾所踏入的“地方”,正是這樣的一片空白茫茫,不分上下四方,唯有前方高台雲氣湧簇之地,放置著一口水晶棺。
青年道人頭戴白玉鎏金冠,黑發披垂素白輕紗,身著水藍廣袖道衫,外覆雲紋素錦。桓春秋右手臂彎上掛著金色纏絲白玉為柄的銀絲拂塵,左手持有淡藍封皮聖典“雲笈七箋”,肩頭負著一柄銀色劍柄如鶴翼舒展,劍鞘玄黑鑲嵌金晶石如夜色星鬥的追鶴劍。
“如何?有什麽動靜嗎?”莎羅曼漫步踏上近前。
桓春秋微微回頭,側身讓出一個位置。
莎羅曼登上高台。
她心思千折百回,自醒來後心中總有幾分隱隱不妥,發現桓春秋不在原地,這才急於尋找。
一旦得知人在何處,莎羅曼人也就安定了下來。在她的心眼觀察下,水晶棺內,這些天相繼灌入的生機已化為細微霧旋,圍繞著談無欲,呈現出二十八宿星雲分布,讓之前有些枯槁的肌膚重新恢復些許彈性,屍身已在逆轉腐朽的過程,暗藏一線生機。
水晶棺外,與談無欲屍體隔了一段距離,一堆碎玉上種著一株若虛若實的萬年果,並非實體,但與飄遊在外的神魂有所牽連。
“魂魄飄遊在外,有株命果牽引,方不至於成為斷線的風箏。“
桓春秋一揚拂塵,“棺內生機充盈,自然便開始修複傷體,可惜並無魂魄相助,否則當能事半功倍。”
命果被晶棺隔絕在外,與身體看起來近在咫尺,實際上遠如天涯;神魂自然找不到身軀,不得回歸也就算了,還要受異術操縱,一直漂泊在外,只能憑借本能去尋人報仇。
如果談無欲神智能夠清醒,桓春秋有這個自信能引導魂魄歸位,讓棺材裡的這具“不朽”身軀真正地活過來。當然,得先讓佔星師解開束魂的異術。
“道者,是希望談無欲能夠復活嗎?”莎羅曼不止一次試探桓春秋的立場。自動送上門來利用的人,總是讓人不太安心。
然而道者的表情從來就沒有什麽變化……哪怕是在抓蟑螂。
“吾更希望,夫人能早日換來解決赤虺血蟲的辦法,在這個過程中,談無欲是死是活,吾並不關心。”
桓春秋甩了甩手上的拂塵,語氣透著漫不經心,“如果,杜芳霖當真知道血蟲解法的話。”
這倒是提醒了莎羅曼。猜測與實際不一定相符合,如果杜芳霖處並沒有解決赤虺血蟲的方法,交易不成立……留一條後路,談無欲不能輕易死。
“之前道者建議修複談無欲之屍身,便是出於這般考量嗎?”莎羅曼心中頓時有所考量,以為自己已經捉準道者的思路。
桓春秋:“不,因為屍體腐爛,會很臭。”
一片寂靜無聲。
莎羅曼:“……”自從認識禦宇擎天桓春秋,謬思夫人莎羅曼失去語言能力的次數越來越多。
她選擇忘掉剛剛的對話,繼續凝神注視著水晶棺材,審視談無欲屍體上那張平靜無波的臉,確實並未有發現任何異樣,這才釋然了對於之前突然睡著的懷疑,認為一切原因只是昨夜太累了。
“該去看一看另一端情況如何了。”桓春秋出聲打破安靜:“吾也希望能借出夫人之手,早日探查出杜芳霖的下落。”接受對方的試探,他總還是有所反應,
給對方一個“自己目的在此”的理由。 互惠互利才是合作的基礎,只有一方獲利,那叫居心叵測。
“嗯……道者,請。”也不知莎羅曼是相信還是不相信。面罩絲巾的佔星師微微福身一禮,不再多言,轉身步下高台。
後方相隔三步,桓春秋默默地跟上。
兩人通過覆蓋有竹簾的“門扉”,回到帳篷後方的空間,對面的空間內,兩小隻童子依然還在跟食物做奮鬥。
沒有良心的大人目不斜視,自認自己不是燒飯的一把好手,相繼向前,再踏過一條無形界限,桓春秋腳下已是潔白羊毛氈。
“算時間,是否終點已至?”道者好心提醒。
莎羅曼透過帳篷簾子看看外面天色,直接在木案旁盤膝坐下,靜心之後抬手輕撫水晶球,透明的球體上立刻在兩人眼前顯現出接連變幻的風景。
像是千裡之外,被盯上的目標人物正以極快的速度在空中穿行。
陽光對魂體傷害挺大,但談無欲的身軀已被包裹上一層生機,借助命果與魂魄之聯系,也替“黑發劍者”鍍上了一層生氣,在正午之前暫時還能堅持住。
一旦過了正午,魂體就不得不暫時退入陰氣充沛之處休養,無法繼續跟蹤下去。
幸好這種情況並未出現,在莎羅曼與桓春秋的注視下,看似一無所覺慕少艾不知出於怎樣的考量,由西踏入中原,直接北上,這一路多半是潛入山林而行。
山林隔絕陽光直照,也給了暗中跟隨的白霧恢復的機會。
千裡之外,以水晶球注視彼端的莎羅曼不由松了一口氣:“他的速度已慢了下來,確實終點已近……”
再往前,山勢漸緩。陽光逐漸明媚,林木稀疏,豁然開朗。
山林的盡頭,原是一條黃土路,靠近山林的這一邊,正有一座小小的獨柱草亭。
水晶球這邊,莎羅曼驀然睜眼,“找到了。”
……
陽光燦爛,一草亭。
杜芳霖坐在亭中,等候來人。青埂冷峰在南,他所在的草亭當然也是在南,與慕少艾前進的目的地根本是兩個方向,莎羅曼注定要失望。
在接近正午的時候,天外風起雲湧,杜芳霖有所感應,抬起頭來,就聽見對面傳來了熟悉但又陌生的詩號聲:
“一身紫荊洗因果,命性後道皆率衷。”
一道紫衣身影踏著雲氣從道路盡頭而來,卻是離開平水窟後的柳飄絮尹秋君。他依舊是手持羽扇的舊日模樣,雖然不再以斷極懸橋之主的身份出現,卻也並未恢復成過往玄宗時候的模樣。
是尹秋君,而非慕少艾。
“辛苦了。”杜芳霖道。
“哈……”今時今日,應該稱呼已回歸玄宗的柳飄絮為“紫荊衣”,尹秋君終究已成過去。
之所以需要請這位遠從北域而來,當然因為杜芳霖最適合燕歸人的那柄孤問槍,就在尹秋君的手中。他與玄宗一直互相保存有聯系方法,彼此對接要比從琉璃仙境傳遞消息更快,無需勞煩屈世途。
至於靛羽風蓮有沒有額外朝玄宗傳遞信件……這個不重要。
紫荊衣道:“吾替玄宗帶來了額外的訊息。”
杜芳霖情緒一斂:“有問題?”玄宗和他之間的情報交流,大部分時候都是針對西佛國、北隅與中原三地交界處,如今封印著異度魔界殘余部分的那座漆黑的高山,“風水禁地”。
“五死九傷,一道魔影竄出。”
紫荊衣直接在外說明情況:“地氣異常,致使封印出現漏洞,應是有外在因素導致。萬聖岩善法天子重回封印,並以佛劍分說之佛牒全力鎮壓魔脈,弦首暫時離開,已去查探其中原因。”
外力因素,換一種說法:有人搗鬼。
魔龍西墜,斷層徹底斷開,另一端鬼族大陸徹底沉淪,在外觀察的人都能看到有五道光影相繼脫出,是如今苦境大地上僅存的異度魔族。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杜芳霖和六弦之首蒼早早就在提防這一點。
尹秋君,或者紫荊衣這次前來中原,一件事是處理斷極懸橋與六極天橋的遺物,第二件事就找尋春秋硯主,向他傳遞有關魔界遺民的最新消息。
在針對異度魔界之上,杜芳霖與很多人保持立場一致。
“蒼有留下什麽話?”
“不可再派人前往青埂冷峰。”紫荊衣直接當傳聲筒。
“出逃”的行為本身就是對封印的破壞,往往“從內而外”要比之“從外而內”更加容易。
杜芳霖現在一點都不想去猜那“五道光影”裡到底有誰,但是關於這道從魔龍殘骸突破封鎖出逃的“魔影”,倒是有點想法……
‘能抗住萬聖岩洗腦神曲,又有這種根基趁機出逃,又剛好魔龍墜落時身在在第二魔殿……圈定范圍,逃山補劍缺。’
杜芳霖坐在亭子裡,拿扇子去接亭子頂部漏下來的陽光:
“……斬風月!”
紫荊衣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這位春秋硯主。十數日前“尹秋君”還在斷極懸橋上試圖拐走這家的徒孫……但是像是如今這樣面對面心平氣和地交談,卻是紫荊衣以前從未想過的情形。
尤其是在同修金鎏影身亡之後,來自玄宗的紫衣道者不由對面前之人的反應多加注意。他就留意到,杜芳霖念出“斬風月”這三個字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字一個字在咀嚼。
——這就要說起“斬風月”的含意。
斬風月,是武器的名字,這柄武器出自魔界鑄劍師逃山補劍缺之手,是昔日魔皇銀鍠朱武的專屬武器。補劍缺為魔界雪狼族之王,根基雄厚。異度魔界出事的時候,老狼應該隱居在不毛山道惡火爐,應該與半截魔龍一同被壓在風水禁地。
藥師慕少艾還在路上,還沒有將查探繭之道的消息傳遞出來。但是杜芳霖的腦海裡已經浮出了兩個名字,兩個最有可能屬於由斷層離開的“五道光影”之二的名字。
一個就是“斬風月”的主人,銀鍠朱武!
另外一個,則最有可能是擾亂風水禁地地脈之氣,幫助逃山補劍缺出來的存在——異度魔界術法與智謀的頂峰,伏嬰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