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還是那處草亭。
躺在缺了一角的長條凳上,杜芳霖推開玄玉扇,用來蓋住臉。
他一晚上沒睡,或者說,是一晚上“似睡非睡”,腦子裡一直在琢磨著一個問題:
‘我,要怎麽死呢……’
這個問題,他在踏入苦境之初也想過,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學藝不精被某方大佬掛掉……結果沒死成。
聽到儒門內部三教聖劍失竊,感覺時機已到,追在墨傾池身後進了萬堺朝城,幹了一票大的……
除了跟墨傾池老死不相往來,也還活得好好的。
幾百年過去,時過境遷感情淡去,連“老死不相往來”這一點默認也不複存在。陽光普照大地,杜芳霖透過扇子體會了一番何為“朦朧”,半睜著眼睛,跟自家的器靈在冥冥之中培養感情。
“天老月圓”有靈,玄玉長劍化為玄玉扇骨,更有靈性的白玉短劍幻為白絹扇面。雙劍自動自發,選擇以“扇子”的形態回歸主人身旁,大概也是察覺到了他對雙劍形態的不喜。
“……蹉跎錯,消磨過,最是光陰化浮沫。”喂不要亂用別人的詩號啊。
“那還是‘幾硯昔年遊,於今成十秋……成百秋’!”
杜芳霖一骨碌坐起,從臉上摘下扇子:
“已知‘一人三化’和‘俱神凝體’有互通之處,難說彼此之間有無借鑒,一者凝魂成實體,一者令三魂互通記憶而獨立……但是這樣,分出來的化體跟本體沒有什麽差別。”
他自言自語……一模一樣那化體就不能代替本體拜入其他派別了啊……
“還是要從‘南柯夢魂’入手,以不同屬性的‘靈器’為核心,結合‘俱神凝體’,以‘一人三化’的方式來促使三魂獨立,這樣讓形成的化體天然便傾向某個屬性。”
佛門講究輪回,應屬‘地’,儒門立足人德,自然是‘人’,道門追求飄渺,則是‘天’,建立在雲鼓雷峰上,自成一界獨立於佛脈之外,用來封印拿到滌罪犀角的襲滅天來的陣法,就是以此為核心!
“槐山……”
槐山地氣恢復,與杜芳霖聯系並沒有消失,在山腹之中重新凝聚的鯉魚形狀的“山靈”本來是預留下來的後路。
山石為五行之金土,但山靈與深潭伴生,又是魚形,屬水,合道門上善若水的理念。水潤萬物,催生機;萬物枯萎,腐與地,消磨入水,正是天理循環。魚形山靈代表活力,是生;山腹深潭,無魚則水靜而腐,為死。生死之間,謂之為道,這一方化體屬性已定。
“忘記萬堺朝城那方封魔岩到底是個什麽說法……不要緊,道理相通,不會相衝就行。”
杜芳霖扳著手指,慢慢打起算盤,算計自身生死。
只有化體無用,還需要有合適的、靠譜的人去接引。既然有這個機會,不趁機學學佛道兩處法門豈不是可惜,要設法瞞天過海,冷峰殘月上劈下的雷電就得趁現在利用起來,找幾個其他教派的朋友宣傳一下“這次我真的在劫難逃了,可能還有一線生機麻煩保存一下”,請他們幫忙帶走化體“關鍵要素”,並在之後引導入門。
大部分人都還是很淳樸的。
死劫是真,一線生機也是真,關鍵要素也是真,能掐會算的人稍微感應天機,就承認他說的都是真的。
唯一不純潔的,可能只有“目的”,目的是偷學別派法門。
“那麽,不必用儒門之人……這雙‘玉劍’可用以防萬一,
應當為未來復活之核心。” 杜芳霖拂過手中玄玉扇,以扇為核心所凝聚的化體只需要安置在一處安全的地方即可,最後一處:“雲鼓雷峰……”
再沒有比雲鼓雷峰更穩妥的佛門歸宿了。
有欠他一份情的帝如來在,以至今仍在維持陣法的人皇之劍詩酒之狂為道標,可以直接將地魂投影過去,唯一比較麻煩的只是那邊佛儒之氣混雜,只能寄希望於佛脈影響力夠強。
“三魂分散,再凝三教道體,重聚之刻,應當就能徹悟當初萬界尊主遺留之招……我所走的道是不偏不倚的平衡之道,只要當中分寸拿捏得當,三魂重聚之時,所悟的合招應當是真正不含偏向的‘合招’。”……倒是有意思起來。
生活有了點盼頭,做事情才更有動力。
一重劫,一重境,修為到了他這個地步,要想再往上進,也許還真得看如何去應劫。
杜芳霖抬頭看著天空,持有玄玉扇的那隻手,在扇前慢慢朝天豎起中指。
事情想完,天已大亮。
刀瘟那邊的消息接近凌晨才確定,再飛書廣陵客通過钜鋒裡輾轉傳遞他想與患劍見上一面的消息,這中間的過程沒那麽快。
所以現在杜芳霖正在等待的人,並不是無悼一人庸。
……
同樣是清晨。
中原地界,慕少艾猛然停下了腳步。
“哎呀呀……”
身邊白霧繚繞,四周溫度急劇下降。在之前的夜裡,慕少艾就已經察覺到身後風向不對,出於以防萬一,途中故意繞了點路,一直拖到晨光降臨。
再拖下去,怕是要一路跟到正午時分,才能看到慕少艾所去之地。人能忍,“魂”不能忍。談無欲忍無可忍,趁著此時陽光還不強烈,赫然揚起白霧,霧氣中一道黑影現身,要先將“從犯”慕少艾打一頓。
那是一名通體漆黑的劍者,魂體凝聚成型,地上並無影子。看相貌,隻與“談無欲”在輪廓上有一點點相似,衣著發飾全然不同,肩頭背著一柄漆黑不祥之劍,臉龐上半部連同眼睛在內籠罩著一方黑鐵面具。
可稱“黑發劍者”,此時在繚繞不定的白霧中現身,先是一聲無情冷笑:
“哈。”
黑發劍者微一抬頭,肩頭一動,一道銳利劍芒陡然襲向藥師慕少艾。
慕少艾“哎呀呀”再一聲,來不及分辨這是人是鬼,側身避開這道劍芒,同時揚袖舉起煙管,防備接下來之變招。
但是沒有變招。
劍芒與黃衣人擦肩而過,似是中途有些細微的變化,但終究是毫無轉向筆直衝入了後方一點,斬擊向一個紅通通拳頭大看著像是個鬼臉的玩意兒。
那玩意兒不知何時附著在慕少艾身後,隱藏在光影之中,若非白霧席卷改變四周光線,這一劍還不能將它逼出。
“哇……”一聲輕微嬰啼,啵地一聲,如同被刺破的鏡花水月,式神回鏡嬰在劍氣衝擊下碎裂消亡。
西苗境界,繭之道內,半空之中,隨回鏡嬰傳回的畫面也立刻消失,最後的鏡頭則是茫茫白霧與那道犀利的劍芒。
慕少艾脊背一時生寒。
大意了,什麽時候背後跟上了這麽一個鬼玩意,這要是一路跟到終點……此時,慕少艾轉身抬頭再看黑發劍者,感想又是不同。
劍回鞘中,黑發劍者身形不動,面具遮掩了一切表情,像是抬頭朝藥師手中看了一眼,倏然如風退後,伴隨著茫茫白霧,一同如泡影般消失在陽光之中。
白霧散去,又顯出了前行之路。
慕少艾微一思索,手不自覺往煙管上一摸,摸出了一把竹沫子。
煙管外側就在剛剛一擦身的時候,赫然有被劍氣刻上一個“月”字。
……月光,月影,月才子?
……
千裡之外。
與白霧有牽扯的一處山坡上,屬於佔星師的羊皮帳篷,也在沐浴著晨光。
帳篷中, 潔白的羊毛氈上,一方木案上放著光影變幻的水晶球。後方,裹著頭巾帶著織絲面紗的佔星師莎羅曼一手撐著額頭忽然驚醒,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沉沉睡去。
她看了一眼水晶球,內中隨白霧翻騰而呈現的景象,依然是在路上,與睡著之前保持一致,並無二樣。
莎羅曼放下心,環顧四周,只是不見了道者桓春秋,稍微思考,赤足起身,走向帳篷後方被空間陣術分割開來的另外空間。
一陣如水漣漪過後,莎羅曼出現在了一處空蕩蕩的房間內,兩側各掛竹簾。其中一邊竹簾半卷,內中傳來了童子小小聲說話的聲音。
莎羅曼並未進門。
透過竹簾縫隙可以看到,道者的兩名童子,葫蘆米酒正老老實實地跪坐在毯子上,一人擀著面皮,一人包著餃子。擀麵皮的葫蘆“阿嚏”“阿嚏”兩聲,很不適應這種被麵粉包圍的生活。
兩小隻從出生起便生活在清淨無汙染的天上,自小排濁向清,也無需過多飲食,跟著桓春秋來到苦境不久,就體會了什麽叫上廁所的痛苦,不但如此,肚子還越來越餓,吃的東西稍微不乾淨一點點,就又要體會上廁所的痛苦……反覆幾次,在桓春秋艱難地將兩個童兒拉拔到莎羅曼這邊來之前,米酒肉眼可見已萎靡憔悴了許多。
“……米酒你別怕。”葫蘆額頭滴汗,“我保證這次的東西,你吃下去一定不會拉肚子啦……你再等等,很快就能適應了。”
這個房間裡並沒有桓春秋。
莎羅曼轉身走向另外一處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