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識海遭遇重擊身形向後,重新倒入海中的一刹那,八懺的視野停留在刀瘟化出長刀,轉身與拔出無救劍的患劍刀劍相向的那一幕,內心不禁有些諷刺,說好的實踐課,你卻拿我做“傳聲筒”,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呢?
噗通。
八懺在登上絕死島不到半個時辰後,又吧唧落回到冰冷的海水裡。他掙扎著在翻騰白沫的海水中冒出頭,又拖著越發削瘦孱弱的身軀一路遊啊遊,掙扎著再度爬回到海灘。
一抬頭,人呢?
杜芳霖不見了。
整個海灘都沒有第二個人影,這裡曠闊無垠,一眼就能看得盡。
八懺伏跪起身,再慢慢站起。他向四周看了看,抬手扶額低低笑了起來,笑聲在咽喉中漸漸放肆變大:自由了,這無人管束的自由終於到來了——
杜芳霖陷入了殺機當中。
在到達陰陽海邊,他已經察覺到海風中隱晦的敵意,那氣機收斂得很好,至少同行的前殺手天涯孤子一無所覺。
所以說在殺手界中,層次亦有高下之分……八懺,你不行啊……杜芳霖一把抓起八懺用一個扔麻袋的姿勢大力扔過海,同時袖中指訣一撚,在四周無聲無息布置下護身幻象。
至於絕死島上,刀瘟是不是能被說動,他一點也不擔心。為了有效地對付定幽巢,很早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初次接觸刀瘟時種下了一顆種子。
此時將種子引爆,再趁刀瘟精神狂亂之時植入一段不辨真假的記憶,則能讓護子心切的母親為了兒子,直接針對心中的假想敵:定幽巢。
如此,才是最快最簡單、且不留後患,能繼續計劃的方法。畢竟無悼一人庸縱然認出天涯孤子之身份,也不能了解在刀瘟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而恨不逢的生死,其實真的就是一場實踐,無關大局。
杜芳霖衣袖垂落。海水漫上海灘,無聲無息分出數股細流沒入砂石之中,一如一張大網,圍繞操控之人立足之處,向著四面八方蔓延。
此時無風。
蘊含了術者意志的水流,便如同無處不在的“眼睛”,待得捉準那一縷氣機,自縫隙向外溢出,由沙灘而起的水霧激化成閃耀晶瑩的利刃,橫掃向三丈外林立的岩石。
岩石之後,地上擺放著一柄撐開的緋紅紙傘,落下陰影,覆蓋著漆盤上白瓷酒瓶,與半杯清酒。
水刃落空,嘩啦化為海水,撲濺在油紙傘上。
沙土留下半邊濕痕,一如留在漆盤旁邊同樣被水花打濕的那張花筏,書寫不久的兩行字跡於是被水暈開:
風打芭蕉雨打盆,輾轉夢難尋。
殺氣便在此時轉為濃烈,風無聲湧動,位置赫然是與岩石相反的,更靠近海的那一方!
究竟是什麽時候來到的背後?一如水霧化劍時無聲湧動的風,一襲黑底卻有冶豔花朵的和服便在風中現形,本該持起紅色紙傘的修長五指正無聲選擇了腰際雙刀中那柄黑色纏繩子的太刀,便在這一刻慢慢抽出——
木屐在剛剛退潮的沙土上留下清晰齒印,向前的腳步卻赫然亦是無聲。
當殺氣驟然強烈的那一刻,已有木屐踩踏沙土已極快的速度助長起刀斬之速。
杜芳霖猛然驚覺,眼角已看到那快得幾乎要融入陽光之中的一線刀芒。
刀如一線,隻手出鞘,挾帶冰冷的風中水霧,由背後無聲橫削頸脖,挾帶淒然凌厲的挾殺之意!
腳步無聲,海濤無聲,天地無聲,
在一刻只有一線如電刀芒無聲,無心,唯有一念造殺無情。 故而刀之速度方能達到極致,快到只剩一縷陰影,而當陰影摸過人之頸脖,便如花筏之上淒豔和歌,天地間便只剩下幾點淒豔血珠……
本該如此。
刀鋒擊碎幻象的聲音,在一切止歇之後才慢上一步傳入杜芳霖的耳中,止步至柔無形的水之霧氣。從海中引來的細流,另一部分自杜芳霖腳下開始化為霧氣蜿蜒,在一寸之外旋繞而成防禦,卻被無形的幻象所替代,而讓出刀者錯判了形勢。
一刹那的交鋒,此時的杜芳霖已不再是昔日一道似幻非真的影子。真實踏在大地上的他並不能再如過去那般,於虛實之中隨心變更而避禍……當年他把這能力戲稱為靈子轉移。
也不必如此。
重回真身的好處很明顯,他之功體不再有缺憾,動手時更加隨心所欲,憑本身之造詣施展術法,無需借助外力,越發隱晦無痕。
一刀受阻,刀鋒印上水潤,但柔之力不足,而克剛之勢不久。
刀鋒驟然翻轉,再施力道,攪碎水流!在極近的距離,這樣接觸一名擅長殺人的殺手是非常危險的行為,一旦防禦被擊碎,這柄刀就能直接染上目標之人從頸脖處噴出來的血。
這一點杜芳霖清楚。
但是他只需要防禦最初那一擊,那讓他最是無從防備的那一擊即可。接下來,當柔水之勢被擊破,水銳化成冰封,冰沿刀刃蔓延,非但使刀變鈍,更改變金鐵之重量,進一步影響了這一刀之速度。
“嗯……”終究是傳來一聲輕疑。
身形驟然交錯,一黑一白,刀鋒幾乎緊貼著肌膚,以毫厘只差掠過杜芳霖的頸脖。
在外看來,仍然不過是短短一瞬揮刀錯身。杜芳霖旋身之際,以咫尺之距斜肩錯步那一襲隱含香風的黑色和服,與此同時袖口一揚,左手二指間已多了對方的一根黑色發絲。
在此時,方真正是術者一動念間,操控對方之生死。
一刀未果,殺人者來勢未止,直到向前數步,木屐前齒猛然沒入沙土。
這是一名身著黑色冶豔花朵和服的女子,濃妝豔抹,發鬢之上釵環叮當,手持長刀斜依刀尖向下,和服振袖所留之風香氣未散……但她的神情卻是冷凝,冷凝挾殺,一如幾乎橫首斷喉的那一刀。若非術者詭詐,世間少有能防。
這正是東武林殺手組織血榜中,排名第四的一員。
亦是杜芳霖腦中所知,怕是已被人暗中竊取權柄,受條件與交易而無形操縱的殺人者。
人生如寄絕情書。
是麟闕借樂團之手,本擬定逐一造訪的名單上之一員,亦是必須要削去的對手陣營之戰力。畢竟血榜,總會落入太學主之手,或者是已經是在對方之掌握了。
杜芳霖還沒有決定要怎麽做。
他之指間夾著一根細微發絲,無形牽連著對方之靈識。是以此為跳板如對付恨不逢那樣,侵魂入魄而操縱?然而就他所知,眼前女子絕情書在執念未消之前,心中極端之情緒,極容易讓這份操作無果,且容易遭遇七情反噬。若是滅魂而殺之,血榜之中總有人有些可憐可悲之故事,絕情書正踏在他一貫底線邊緣,屬於其情可憫之范疇。
換一個人來,結果都不會是這樣……
而為何惹動血榜殺手,來到這裡針對自己,杜芳霖心中已是明白。這怕是之前麟闕交托給樂團眾之任務已有成效,而打草驚蛇所至。畢竟沒有真正惹來對方反應之前,他也不能肯定血榜的背後,是否已經存在有暗中監控之人。
……
千裡之外。
樂團眾齊齊而聚,再開一場別開生面的民間樂會。與會者,有琵琶、二胡、琴瑟與鼓,地點正是浪眉山上,其中琵琶與鼓者身上多處劍傷,全靠修為最深的琴郎氏無名以弦化氣而守護。
此時,白衣琴郎,氏無名已然撚弦不動,停止動作。
三音之中,唯有瑟曲不停,與自然相和,替被困樂之盛會的人在意識中編織美夢。
那是一名單膝跪地,以劍拄地,微低眉眼的俊朗劍客,一身潔淨白衣連番激戰依然一塵不染,黑發散開凌亂披在肩頭,正是血榜第三,被樂團判斷該是第一個動手之人,無缺公子明珠求瑕。
在麟闕的記錄中,這位無缺公子雖然從不掩飾自己殺手身份,但隻殺在其判斷中該殺之人,性情孤冷,素愛高雅……聽著就聽像是某些儒門中人,很適合洗腦後加入麟闕,畢竟違和感少,不容易因記憶與認知衝突,造成反噬與損耗。
明珠求瑕,素來喜好高雅之事物的人,確實也極為容易與樂曲共鳴。
瑟之天樂已至尾聲,一縷淒冷簫音不知從何處加入,越發催動此曲效果。
鼓者停手,與琵琶先生對視。
“簫君脫身,另一處戰局結束了。”另一處戰場,在十裡之外,由擅長用毒的築姑,擅長軍陣的鍾尚書,以及擅長暗殺之術的塤者負責攔截,有可能收到消息,前來浪眉山干擾的一切人。
另一處風聲飄渺,內中正是塤者低沉聲音:“有來一人,是記錄中目標者之好友,刀劍無名,因中毒,被築姑帶走了。”
“沒有其他人嗎?比如血榜……”二胡先生目光一閃,疑問。
“其余人有些動靜,但是不曾有來浪眉山,疑問!”
塤者說完之後,消隱無聲。
有淒冷簫聲加入,受瑟曲困擾的明珠求瑕握劍之手越發用力,像是已被叩問心門。
諸音一靜。
此時有一道手持素白油紙傘的清婉身影出現在樂團身後,慢慢步上浪眉山,直到越過眾人,立於中間,直面仍然陷余音之中閉目未醒的明珠求瑕。
她看似年輕,氣度卻是沉穩,一身粉白衣裙,一如天外雲霞……正是許久未出麟闕的少師君曼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