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逸偉小心地越過陰溝,加快腳步朝小木屋走去。走到屋前,他看見兩扇木門上貼著門神的圖樣,裸露的木頭紋理深邃而乾燥,看得出來是一間年代久遠的房子。白天明推開了屋門,光線一下亮起來,穿堂上方的天空明朗,碧藍無雲,穿堂空蕩蕩的,除了過路的秋風別無他物。屋內的擺設十分簡陋,一看就知道屋主清貧如洗。
方逸偉背著老婦人走進穿堂,白天明跟在身後,一邊朝裡屋探看,一邊朗聲問道:“有人在嗎?”
“誰啊?”只聽一聲響亮的男聲,應聲而出的是一個年輕男人。他從屋子昏暗的光線中走出來,白色棉,洗得褪色的淡藍牛仔,身形高挑,俊秀儒雅,一直從暗光中走到穿堂的亮光裡。方逸偉和白天明同時怔住了。這分明是白若昭啊!一樣的眉眼,一樣的俊朗帥氣,生動鮮活地立在跟前。怎麽可能?方逸偉是見過林亦風的,早在和凝波去游泳時,就在游泳協會的休息場地撞見這和白若昭長得一模一樣的後生,原本想著要去好好查訪,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相像的兩個人,但是因和凝波的種種風波就把這事撂下了,今日重逢沒有初見時吃驚,但也是在心裡千般疑問。而白天明的震動程度較之方逸偉當然是有過之無不及。身為若昭的親叔叔,眼見自己的侄子慘死,如今又活脫脫立於跟前,心裡直懷疑是不是一場夢。這破敗的木屋,這生病昏倒的老婦人,這和白若昭長得一模一樣的年輕男人都是夢境裡的,或者若昭的死才是夢境,他那英俊帥氣、活潑開朗的大侄子並不曾死去,一切只是一場噩夢,現在夢醒了。白天明有一瞬的錯覺,他仿佛看見白若昭淺笑盈盈地喚他:“叔叔……”
白天明流露一個動容的笑,他忘情地迎上去,握住林亦風的手臂,道:“若昭……”
林亦風徑直從白天明跟前掠了過去,他從方逸偉背上接下老婦人,問道:“媽,你怎麽了?”
林母虛弱地靠在兒子懷裡,手抬了抬,又乏力地垂了下去,低聲道:“兒子,媽在你爸爸的墓園昏倒了,多虧這兩位好心人把媽媽送回家來。”
“謝謝兩位!”林亦風微笑著向方逸偉和白天明致意,繼而轉向林母半心疼半責備道,“媽,你怎麽老是不聽我的勸?身體不好,不要一個人到處亂跑,要是昏倒了,沒有人發現,可怎麽辦?”
“我想你爸爸了嘛!”林母像小孩子般和林亦風撒著嬌。
“以後要去看爸,讓我陪你一起去,”林亦風無奈地笑瞪了她一眼,繼而轉向方逸偉和白天明道,“兩位,改天再向你們道謝,今天我就不留你們了,我得為我母親請醫生去。”
白天明的目光一直不曾離開林亦風的臉,他的神情、說話的樣子都和若昭太像,簡直像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如果不是這木屋,不是這生病的老婦人,他真要以為眼前站著的人是白若昭無疑了。現在這個“白若昭”儼然下了逐客令,他怎麽可能一走了之呢?他必須一問究竟,於是他道:“若昭……”
方逸偉一下拽住了他的手,使勁衝他搖著頭,壓低聲音道:“天明哥,讓他照顧他媽媽先,已經知道他住的地方,日後再來探個究竟。”
白天明心裡萬千糾結,只能悻悻然蹙緊了眉頭。不料林母卻問他道:“你怎麽會知道亦風的名字?”
白天明一時犯疑。
只聽林母繼續問他:“你和我們家亦風是熟悉的朋友嗎?”
“媽,他們認錯人了,最近啊,老是有一些奇怪的人將我認作什麽白若昭!”林亦風鄭重地向白天明和方逸偉介紹自己道:“兩位,我姓林,叫亦風,林亦風,在樹林裡是一陣風,不在樹林裡也是一陣風,林亦風!”
林亦風一字一頓,白天明終於聽清了他的名字,心裡驀然一顫:林亦風,也是一陣風,他也是一陣風。白天明愣愣地看著眼前的林亦風,突然莫名地傷感,他也是一陣風,也是一陣風……在劉凝波墓前哭悼時的哀傷決絕此時此刻複又重新卷上心頭。凝波、若昭,他們都是一陣風。
向冰兒睜開眼便望見了病床邊的葉柔桑,意識在第一時間便清楚地恢復過來,她抓住柔桑的手,急切地問道:“逸偉呢?逸偉呢?”
葉柔桑狐疑地蹙著眉,她不理解剛做完手術的向冰兒不是哭著找父母,而是如此急迫地想要見到逸偉,所為哪般?便道:“逸偉走了,你告訴我向行長的電話,我通知他來醫院……”
“不要,我要逸偉!”向冰兒不待柔桑說完,一下推開她,掙扎著要下床去,可是她一動身體就發覺不對勁了,她的目光從柔桑臉上滑下去,一直落到自己的雙腿上,那兩條直挺挺擱在病床上的腿一點兒知覺都沒有,就像兩根木頭,從高遠的山上一路滾下來,一下扎進渾濁的沼澤中,笨拙的,麻木的,呆滯的,一動也不能動。她慌了,瞪著雙眼,用手去搬動那兩條腿,就像螞蟻細瘦的身子要去掀動大象粗重的四肢般,一點力也使不上,就算使上了一點力,也因懸殊太大,而像絲毫沒有使出力氣似的。向冰兒的眼睛越睜越大,整個上身和雙手都在顫抖,她使勁地想移動雙腿,可是那雙腿像釘了釘子,紋絲不動。她急促地呼吸著,眼睛睜得銅鈴一般看向一臉錯愕的葉柔桑,聲音劇烈地發著顫,“我的腿怎麽了?我的腿為什麽完全不能動?不對,是完全沒有知覺。”
葉柔桑吞了吞口水,原本美麗的面龐因為向冰兒的緊張而顯得花容失色,她慌亂地往病房外跑,邊跑邊說:“我去幫你叫醫生來!”她跑得急促,竟忘了直接摁鈴。
醫生來了,他對向冰兒的雙腿做了一番檢查,然後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道:“向小姐,你在車禍中傷及坐骨神經,很有可能是癱瘓了。”
“不可能!不可能!你給我滾出去!”向冰兒吼叫著將枕頭扔向醫生,“庸醫!”
醫生倉惶逃出了病房,葉柔桑看著大喊大叫情緒失控的向冰兒,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她上前抓住向冰兒亂揮亂舞的手,喊道:“你不要激動,先告訴我你父親的電話號碼,一切都會有解決的辦法的!”
葉柔桑說完自己也愣住了,她竟然學了向冰兒吼叫的口吻,生平第一次如此大聲地說話。
向冰兒竟被她嚇住,她很快安靜下來,盯著葉柔桑很是美豔的面容愣了許久,突然,她說道:“我要見逸偉!”
柔桑簡直要暈倒,“現在最要緊的是通知你的父母……”
“我有你偷情的照片!”向冰兒追述了一句,眼神在一瞬間變得詭譎而陰險。
柔桑愣住了,她不解地看著向冰兒。
向冰兒重申:“我手頭上有你和白天朗偷情的照片!”
柔桑放開了向冰兒,她直起身子,木乃伊一樣僵直地立著,面如土色,訥訥地道:“你在說什麽?”
“柔桑嬸嬸,你是聰明人,怎麽會聽不懂我的話?你和若昭爸爸在海邊偷情,不巧被我撞到了,我在海邊拍風景,你們也作為一道風景,被我的相機記錄下來。”向冰兒輕描淡寫地說著,臉上是一抹得意而殘忍的笑容,仿佛此刻她已經忘記了雙腳癱瘓的痛苦,甚至這件事絕然沒有發生過似的。或許,壞人的生活重心永遠是幹了多少壞事,和這壞事給別人帶來多少衝擊,而她從中體味到多少快感,至於其他,生老病死都不能和這快感相提並論。
柔桑儼然成了一尊石像,冰冷的,沒有血熱,這樣她才不至產生恐慌的心理。她竟然被一個小丫頭算計了,可是她算計她又能得到什麽好處呢?她們之間沒有任何利益衝突,之前她無非是想嫁入白家,而今若昭已死,她大可不必再如此處心積慮。仿佛過了一個世紀般,柔桑感覺自己的手指尖開始有麻麻癢癢的感覺,宛若許多小蟲子在齧咬,那齧咬一直蔓延到心稍尖兒上,終於她死白了面色,問道:“然後呢?你想怎樣?”
“我要見逸偉,他是不是已經離開我們的城市了?你有辦法找到他的,你一定有辦法讓他來見我的!”向冰兒說著,便陰險地笑起來。這一刻,葉柔桑可以篤定,向冰兒已經完全擺脫雙腳癱瘓的痛苦了,甚至這痛苦從來沒有過。她心裡很是憤憤然,但是也別無他法,隻好當著向冰兒的面給白天明掛電話:“天明,你和逸偉還在一起嗎?向冰兒已經醒了,事情有點嚴重,你們趕緊回來醫院!”
向冰兒將葉柔桑的電話一字不漏地聽在耳裡,方滿意地微笑起來。她的胸口起伏著,仿佛有許多算盤正在裡頭反覆算計著。在等待方逸偉到來的時間裡,向冰兒安靜地躺在床上,目光直直地盯著病房的天花板,天花板雪一樣的白,空洞而茫然,猶如她的思緒。她的思緒也是這樣空洞而茫然,不懂得害怕,不懂得擔憂,不懂得思考關於“癱瘓”這個詞。她只是興奮著她的機會來了,方逸偉終會娶她。於是志得意滿地閉上眼睛。
柔桑在一旁的藤椅上如坐針氈。她望著向冰兒蒼白而美豔的容顏,心裡惶惶不安著。那是一張女巫的臉,這個年輕而漂亮的女孩子有著可怕而陰險的心腸。她全身都開始發抖,她怎麽會遭了她的算計?她怎麽會這麽倒霉?她想到接下來她勢必受製於她,她不知道她會用那些照片來要挾她做些什麽,她知道她如果不能遂她的願,她的安靜的生活一定會被徹底打亂。她無法想象東窗事發的時候,白天明會有怎樣的反應,離婚?還是默默忍受?她和天朗勢必將成為這座城市最大的醜聞。她和天朗不可能有結局,他不可能娶她,因為馬茹芬病了,於情於理於道義,都不應該拋棄原配。還因為白馬兩家的生意關聯,他也不可能和她離婚。在上頭的厲行節約政策裡,白家的生意已經受到極大的波及,如果再失去馬茹芬娘家的支持,白家就一蹶不振了。白氏集團是天朗的命,她不要天朗陷入那樣的絕境。所以,她只要維持現狀就好。她不要名分,只要能朝夕相處,只要能心意相通,一切就足夠了。她不是貪心的人,馬茹芬的失憶無疑是上天對她的眷顧,她甚至覺得那是上天在縱容和默許這段不倫之戀。但是向冰兒是個意外,是個燙手的山芋,毀壞了她安靜的幸福。她該怎麽辦?正思緒紛飛著,病房的門被打開了,方逸偉和白天明走了進來。
聽到響動,向冰兒一下睜開了眼睛。
“逸偉……”待方逸偉走到病床邊,向冰兒猛然坐起身子,一下抱住他的腰,白天明和葉柔桑立時傻了眼,方逸偉更是滿腔反感。他使勁推開她,她卻像癩皮狗一樣貼在他身上,雙手緊緊攬著他的腰,怎麽推都推不開。
“你知道嗎?我再也不能走路了,醫生說我的腳癱瘓了,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向冰兒揚起梨花帶雨的面龐,方逸偉不禁一怔。看她安靜下來,他輕輕撥開她的手,問道:“你說你癱瘓了?”
向冰兒死命點著頭,淚水紛紛滾落:“我是因為你才出的車禍,你不能不管我!”
方逸偉蹙著眉頭,把狐疑的目光調向柔桑。柔桑正為自己的事情心煩意亂著,此刻望見方逸偉詢問的目光,隻好胡亂點了頭,道:“醫生確認過了。”
“給向思明掛過電話了嗎?”白天明問柔桑。
柔桑搖搖頭道:“冰兒不讓。”
“那怎麽行?都到這份上了,怎麽能不告知她的父母?”白天明朝方逸偉努了努嘴,示意他給向思明掛電話。方逸偉隨即掏出手機,向冰兒不依了,她伸手去搶方逸偉的手機,方逸偉有些惱,他推開她的手,眉頭緊鎖,顯得很無奈:“之前的事情我們都不計較了,你現在出了車禍,雙腳不能走路了,這麽大的事情怎麽能不告訴你父親呢?”
“可是我爸一來,你就會走的,你就會扔下我不管的,我害怕……”
“我不會的,我還是會來醫院看你的。”
“你會的,我知道你已經辭職了,你連這麽好的工作這麽好的前程都不要了,你怎麽還會來看我呢?你一旦離開這個病房,你就會消失,你就會去北京,你就再也不會回來,我就再也見不到你,所以我不要放你走!”向冰兒死死抓住方逸偉的手,臉上現出驚惶的神色。
白天明暗自吃驚:逸偉這小子怎麽辭職了?他居然不要這個白飯碗了?他正想詢問逸偉,卻見逸偉慍惱地推開向冰兒,滿臉怒容。
“憑什麽?你要我的時候就死死纏住我,你不要我的時候就將我棄如敝屣?你這樣,只會讓我更看不起你!”方逸偉對著摔趴在床的向冰兒一頓訓斥,訓得向冰兒涕淚俱下,她抽抽噎噎道:“我說過我錯了,我跟你道歉了,你還要怎樣?我的雙腳因為你不能走路了……”
“那是你咎由自取!”方逸偉氣鼓鼓地跑出了病房,在病房門口和匆匆趕來的向思明夫婦撞了個滿懷,他怒容滿面瞪了二人一眼,就衝出病房去。
向思明夫婦顧不得方逸偉,直奔病床前。
“孩子,你怎麽出車禍了?爸爸開了一整天的會,手機關機,才剛接到交警大隊的電話……”向思明還沒解釋完,就聽向冰兒哭鬧起來:“誰讓你們來?誰讓你們來?你們一來,逸偉就跑了,我不要你們,我要逸偉!”
向思明夫婦頓時面面相覷,當著白天明夫妻真有些下不來台。
白天明立即打圓場:“既然向行長和向太太來了,我和柔桑就先撤了,你們好好照顧女兒,冰兒的腳好像出了點狀況,你們具體和醫生聯系一下。”
白天明說著就招呼柔桑回去,柔桑剛一邁步就聽見向冰兒喚她:“柔桑嬸嬸,你等一等。”
見向冰兒從床上坐起身子,目光異樣地瞪視著她,柔桑一臉心虛起來。她不敢看白天明,只是快步走到冰兒身旁俯下身子,將耳朵湊到冰兒嘴邊去,做出誠惶誠恐聆聽訓示的架勢來。只聽向冰兒在她耳邊低低道:“幫我看好逸偉。”
柔桑一怔,立即直起身子匆匆走向白天明。白天明滿腹狐疑,待二人一走出醫院,便立即問柔桑道:“剛剛冰兒和你說什麽?”
“沒,沒什麽,只是讓我常來看她,怕一個人住院無聊。”柔桑一臉心虛。
白天明將信將疑,也不再追問,她讓柔桑先回白家大宅去,自己還是去尋方逸偉。他想問問他為什麽要辭職,他還想問問他劉凝波為什麽要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