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條綠已密,朱萼綴明鮮。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夏花明
遊楚正在咕嚕咕嚕的喝著果飲,這時放下茶盞,納悶道“這就奇怪了,若說耿紀家中豪貴,不屑於這點微末之功。那傅氏家中同樣顯赫,甚至較之耿氏尤甚,如何會舍得讓子弟吃苦受累,只求一個留名陛前的好處?”
這話問到關鍵了,就連心機過人的賈逵都不免愣了一下,喃喃道“是啊,這就有些反常了……”
樹蔭中的夏蟬不知何時又開始了喋喋不休的鼓噪,這個悶熱的庭院中輕輕刮起一陣涼風,廡廊下的三個年輕人一時皆靜默不言,任由璀璨的光斑在衣衫上搖動,像是一幅安靜的畫作。
睡在地板上的鮑初忽然很不雅的從鼻子裡哼了兩聲,伸手在鼻下使勁揉了揉,翻了身,接著沉沉睡去。
這個夏日的午後格外炎熱,有的人懂得躲在陰涼處,與三兩好友消暑閑談,也有的人不肯懈怠,即便太學給了假,也堅持入學堂上課。
也有的既沒有找到好友避暑、又沒有跟著入學舍讀書,而是蹲在樹底下,有一下沒一下的拔著草根。
這兩年馬超的學問沒見有多長進,但個子卻長了不少,十八歲的年紀,已然是人高馬大,身形健碩。他突地從地上站起來,就像是平地裡又長了一棵大樹,氣勢唬人,把身邊拿著根鑼槌的小吏嚇了一跳。
“馬、馬郎。”負責敲擊銅鑼,通報上下課時間的小吏不動聲色的往後退了一步,咽了口唾沫。
“這都多久了?還沒下課?”馬超眉目深邃,緊盯著小吏,像是狼盯上了獵物。
小吏身子猛然一抖,戰戰兢兢的往幾方學舍中間的一處空地看去,哪裡擺著一台石製的日晷“還、還有一刻。”
“還有一刻?”馬超不耐煩的往前邁了一步,忽然伸出手從小吏手上奪下鑼槌,竟欲去敲懸掛在樹下的銅鑼。
小吏不知哪來的勇氣,猛地一撲抱住馬超的胳膊,苦苦哀求道“郎君、郎君,別啊!提前敲鑼要是被知道了,小的這差事可就完了,郎君你也逃不了罰的。”
“大不了把我趕出太學,這地方我還不樂意待呢。”馬超嘴裡叼著剛掘下來的草根,一副痞樣“你要是丟了差事,就到城外平狄將軍的大營裡去,報我的名字,我讓我阿翁收你做帳下吏。”
說完,見那小吏仍抱著他的胳膊不松手,馬超索性也不跟他繼續廢話,右手一時施力,居然生生將小吏給抬離了地面數寸,然後手腕一抖,鑼槌便往銅鑼上連續敲出幾聲清脆響亮的聲音。
‘當當當——’
幾聲銅鑼敲響過後,學舍內的讀書聲戛然而止,緊接著聽見裡面的學子接連站起,向博士、教習躬身行禮,恭送先行。
馬超這時一把拋下膽戰心驚的鑼鼓小吏,身形一閃,躲在樹後面。
幾名博士、教習抱著書卷率先出門,然後再是一群青衿學子成群結伴的從屋舍中熙攘而出。眾人有的還在討論剛才教習講解的經義,有的已經在商量一會準備去宣平學市的哪家茶肆用飯。
在結伴搭夥的人群中,馬超一個一個的看過去,直到最後才看見那個身影從治劇科的學舍中緩緩走出。
“適才趙公的話我不甚明白,一縣之地,百姓流亡、黎庶貧苦,為令者當督勸農桑、減輕賦役。可又為何要厲行嚴法?秦以嚴法而亡,若是百姓艱苦,自當行寬惠之政才是啊。”劉廣跟著蘇則一同邁出門檻,疑惑的問道。他是濟北國的旁支宗親,初平三年時隨濟北王太子朝賀正旦,隨著皇帝簡拔出色宗親的詔命進入太學讀書,與蘇則同處治劇。
“過寬則縱下,《左傳》曾言‘大叔為政,不忍猛而寬。’於是‘鄭國多盜,取人於萑苻之澤,大叔悔之’。”蘇則輕聲說道“所以治理一方,不單要督勸農桑,還要明布禁令,有乾犯者輒誅,其從教者必賞。於是百姓黎庶皆知犯法之惡,又知從教之善,縣邦乃寧。”
劉廣恍然。
“蘇君!”馬超忽然站在了兩人面前。
蘇則面色頓時一寒。
劉廣有些惴惴的看了眼惡名在外的馬超,不敢久留,略拱了拱手,然後急著告辭離去。
“你來做什麽?”蘇則很不喜歡馬超的為人,與他也沒什麽好說的,可對方不知吃錯了什麽藥,非要成天的湊到他面前。有時問一些淺顯的經義問題不說,更還問他自己為什麽會被皇帝特意拘留在太學,竟是單方面的把他當做交心好友對待。
蘇則有時躲他不過,罵不動又打不過,一來二去,就連好友耿紀都認為他們倆有朋友之交了。其余的太學生也連帶著紛傳太學‘野駒子’馬超與右扶風蘇則相交莫逆,蘇則每每聽了,氣得生平涵養家教都要在這個人面前丟光了。
對於蘇則的態度,馬超像是全然無知似得,他看也沒看逃去的劉廣,一步邁到蘇則身旁說道“你不是投謁選做捕蝗使,得了一天假麽?怎麽還來上課?”
“你不在乎功課,總有在乎的。”蘇則說著,繞過馬超往一邊走去。
馬超趕緊快步跟上,嘴裡滔滔不絕“我知道你讀書勤奮,但該休息還是得休息不是?”看著蘇則臉色愈發難看,馬超心裡好笑,忍不住又說道“對了,我這次是有事相告,我也投謁做了捕蝗使,說不定這次調度,你我會分到一個鄉亭去。”
“你也參選了捕蝗?”蘇則突然停下腳步, 站在原地,頭一次主動發問,眼底流露些微訝然。
馬超得意的說道“我在太學待了兩年多,整日裡讀那些經書,身子都快出毛病了。正好有個外出的機會,怎麽能不把握住?我自幼獵狼射兔,還從未撲滅過蝗群呢,這回得好好耍一把。”
“這不是兒戲!”蘇則臉色變了變,冷聲道“撲滅蝗群,事關三輔百姓的生計。”
“我知道。”馬超此時也換了一副正經的神色,與蘇則對視道“所以我才要去,與其終日困坐學舍耗費時光,倒不如實實在在的做些事情,別人也好看得見。哪怕我將這件事當做兒戲、遊獵去做,最後也是對百姓有利,比別人什麽都不做的要好——我可聽說了,那耿季行怕熱,竟是如何也不願去呢。”
蘇則不由得動容,他靜靜地看了馬超,像是第一次認識到眼前這個一本正經的年輕人。
興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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