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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漢室》第168章 我其言止
“親親以睦友,友賢不棄,不遺故舊,則民德歸厚矣。”————————【毛詩序·小雅·伐木】

 未央宮,宣室殿。

 “記得十年前,桓公與趙公一同為我授業,桓公家傳《尚書》,第一天便為我背了一段話。”皇帝停頓了一下,流利的將話背了出來,那是《尚書·堯典》裡的一句話:“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然後他又說:“陳王、琅邪王雖未正式降罪,然皆畏罪而亡,恐懼國法,勝於一死。我略閱史書,以往類似之事,多以流放降爵,昭示仁德,可為何到了本朝,竟是如此?”

 司空、錄尚書事趙溫被皇帝凝重的語氣壓得有些窒悶,他微微抬起身舒展了一下,緩緩說道:“孝宣皇帝曾言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昔燕王覬覦神器,除國自縊;淮南廢法不軌,株連絕嗣。此皆前漢故事,至於中興以來,德政屢施,楚王招聚奸猾,移位而已;阜陵私作圖讖,但削爵祿。今陛下威信始加,正當約束人心,重整綱紀,故前有陳王等畏威,後乃有諸侯懷德。”

 “《詩》曰‘親親以睦友’,當年朝廷窮居一隅,困頓之時,亦不忘各地諸王,大朝集會,滿載而歸。如今再興漢室,仍讓他們居王位、守宗廟,而不是如光武皇帝待前漢諸王……我也算是敦親睦族了。”皇帝咀嚼著趙溫為他開脫的話,陳王的下場確實該像前漢時嚴懲,以儆效尤,但像這樣未加審讞便畏罪而死,讓朝廷被動,不是皇帝的責任,又是誰的責任呢?他的目光遊移,心中似有所感:“荀君,你來說。”

 按順序理應是趙溫說完後,司徒、錄尚書事楊彪緊接著說的,但皇帝越級點了名,尚書令荀彧倉促之間,也只能開口:“臣以為,是陳王等未能體悟陛下寬仁之心,與其說是畏罪,不如說是畏罰,此次陳國、琅邪之事,足以為戒,朝廷應發詔書,明告事由,宣達寬仁之旨,慰藉臣民之心。”

 “荀君既然這樣說,孟德,你又是怎麽想的?”皇帝問道。

 曹操思量著斟酌詞句,不敢怠慢:“臣以為尚書令所言甚是,如今接連出現兩次藩王自戕,朝廷勢必要將事由明白宣告,以免百姓不知緣故,私下妄自非議。”

 他是想將責任讓整個朝廷承擔,可偏有人不願,趙溫插嘴說道:“宣告事由自然是應該的,但陛下問的難道只是如今要如何麽?陳王等事發,陛下已經盡顯寬大,琅邪王為何還要自盡?這難道僅是一個‘畏罰’就能揭過的麽?趙該上奏說是琅邪有民刻磚詛咒,難道幾句詛咒就能逼得藩王自認活路斷絕、不待使者便自戕軀體?”

 有漢以降,藩王不法者多不畏刑,因為都是天潢貴胄,即便殘害百姓,也很少獲得極刑,像琅邪王這樣恐懼自殺的更是少之又少,既然情況特殊,必然是背後有隱情。

 曹操正要回避這個,立即反駁道:“趙該已經在琅邪國仔細察訪,如有情由,他早該報上來了。”

 “趙該敷衍了事,是想避責,何不將他罷黜,換個能吏!”一向親和的趙溫突然強勢了起來,有目的的針對道:“車騎將軍不早有此意了麽?”

 “趙公這是何意!”曹操皺起眉頭:“就事論事,為何指摘到我身上?”

 趙溫不冷不熱的笑道:“這難道還不是就事論事麽?”

 曹操壓住了心頭的火氣,對方是皇帝的心腹,平日裡雖然不出聲,但自己還真不能招惹他。

 “好了,你也不要說了。”皇帝拉起了偏架,止住了曹操的話頭,他徑直說道:“趙該這個琅邪相是劉虞保薦,眼下他必然懷有憂讒畏譏之心,不敢生事,他這裡指望不上,朝廷也不能大張旗鼓的派人去查,以免惹人議論……先讓徐州刺史董芬主持此事,看看這半年來有什麽動靜。”

 司徒、錄尚書事楊彪才入承明殿不久,雖說以前就做過三公,但像這樣直接在皇帝面前議論國事的還是頭一次,他自忖身份不敢輕易發言,此時竟悠悠說:“漢家之製,也有‘推親親以顯尊尊’為不可易之法,查明琅邪王身前事,是一個交代,追敘琅邪王身後事,也是一個交代。如今諡號、喪葬等諸事未定,劉邈、趙該等人翹首以盼,朝廷也該早早定下……臣以為,此次喪製,可與陳國有所不同。”

 皇帝坐得太久,站起身來漫步走著,聽這話不禁頷首道:“太常擬的諡號,你們可有何見解?”

 曹操心裡已經有些慌,如果琅邪那邊要嚴查下去,即便他這裡洗的乾淨,主使者東海相曹仁恐怕也難逃嫌疑,他開口道:“太常所擬‘厲’諡似有不妥,臣以為,可追諡為‘悼’,既附其意,又能示以悲悼之念。”

 他這裡說了許多理由,趙溫卻是短短一句話:“臣以為‘戾’字最好。”

 “可。”皇帝立即答道。

 這一個字猶如一記重錘,狠狠敲打在曹操的心口,沒等他回過神來,荀彧反應極快的認下了這一事實,並及時說道:“戾王無嗣,是否除國、或是外宗入繼,還請陛下睿鑒。”

 “琅邪不比陳國,其過失也到此為止,光武皇帝賜下的琅邪宗廟,不能輕易毀在我手上。”皇帝說道:“所謂‘父死子繼, 兄死弟及,天下之通義也’,陽都侯不正是琅邪順王的嫡親兄弟麽?讓他繼王位,戾王的事,也許他和董芬多參與。”

 琅邪安王劉據只有兩個兒子,一個是順王劉容,另一個則是陽都侯劉邈。

 “趙司空命你前來,可還說了什麽?”冷靜了過後,劉邈面色哀傷的坐在席上,他的笑容顯得有些無可奈何,枉自己以為在朝廷也算舉足輕重,熟料不過是從一個人的手中跳到另一個人的手中,他凝神道:“讓我對付曹操?幾次都是我求他,我可沒有他的把柄。”

 “現在沒有,並不能說日後也會沒有。”諸葛瑾深深的吸了口氣,說道:“今日過後,國家就會封劉公為琅邪王,與董刺史查究奸人刻字詛咒一事。”

 劉邈神情變幻可謂精彩至極,他原以為自己此生再也無法走上更高一層,卻沒料到侄子劉熙的死竟促成了王位轉移,當年被他兄長得到的王位在時隔二十年後竟以這種方式回到他手中,他不知道該喜還是悲,是該恨某些人,還是該感謝恩賜。

 不過他興奮之余,轉念又是一想,上午曹操對他說的‘大禮’,是否也是這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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