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武消亡的那天晚上,非邑幾乎是在剛開始的時候就趕到了現場。也是在那時候,他才發現原來神明自然的消亡如此神聖平靜。
和人類的死去相似,卻更無奈,因為明明能有方法延長生命,卻還是得接受現實。
至少非邑是這樣想的。
“怎麽會這樣?為什麽不告訴我?”非邑近乎崩潰地質問他。
彼時觀武放松地在自己神廟的廢墟上,身下了無生機的河灘布滿了挖掘機履帶的痕跡,分明早已經做好了迎接最終時刻的準備。他胖胖的身體在夜空下發光,將灰撲撲的形象襯得格外乾淨聖潔。
“呵呵,我作為神明懦弱猥瑣了一輩子,總不能連最後的一點尊嚴也拋棄了。”讓小輩養著自己,和蛀蟲有什麽區別,這種笑容此時大概是一生中最好看的時候,“小邑,神明可不是那種存在。”
非邑根本沒有心思聽他的臨終教誨,用盡全力給他輸送信仰之力,然而不論如何注入,所有的信仰之力都像是進入漏鬥,一切都是徒然。
心慌到了極點,他依然不能接受現實。
“沒用的。”相比起來他們就像是角色互換,觀武平靜且淡然,“當這副信仰之體開始潰散時,我就已經消亡了,在不久的未來就會重生,所以……”
“你信麽?”非邑紅著眼睛怒打斷他,“狗屁的重生,那你這千百年的經歷呢?記憶呢?”
他指著旁邊嗚嗚哭著的紅離,“等你的繼任者出現,連神使契約都會忘記!”
他不知道自己此時的情緒和聲音暴漲到什麽地步,話一說完,紅離就開始放聲大哭,“我不要大人死!”
然而,不管非邑多麽生氣,多麽焦急,多麽地手足無措,也無法阻止觀武的消亡。
他身體已接近透明,風透而過,帶走更多的信仰之力,星星點點,在夜空中飄向天地。
“臨走前我有一事相托。”他的聲音,也在變得飄渺,把紅離拉過來,“其他神使都已經解除了契約,紅離不願意走,我實在不放心。”
非邑完全點不了這個頭,因為還是無法接受現實,“怎麽會變成這樣?”
是他的疏忽,如果能早點反應過來――上遊被摧毀的神廟是胖叔的誕生神廟的話――或許就不會是現在這個局面。
少年仰頭向天,眼睛被風吹得生疼。
“我知道了。”非邑盤腿坐下,身下是被推平的紅褐色石土,帶著泥漿。
不過觀武似乎很開心,用透明的手摸了摸身下濕潤的泥土,忽然,他像是發現了珍寶一般撚起指尖大的一塊黑瓦碎片,“這是我的神廟上的瓦。”
非邑不知道此時該怎麽描述內心的情緒,試著幾次開口才能保證聲線不顫抖,“那可得收藏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快要死去的原因,關於此時觀察兩尺之遙的少年忽然湧起一股陌生的感覺來,說不清道不明地仿佛冥冥中有些親近。
搖了搖頭,笑道:“這大概就是你們人類口中的有人送終的感覺。”
他在人間界浸染也算久的,卻是第一次出現這種強烈的情感共鳴,又聯想到久已不見的老友,“真要說遺憾的話就是沒有看見明安回來。”
非邑聞言略略一顫,看著他,堅定地,“我一定會救出爺爺的,因為這就是我成神的初衷。”也是他一直追求的理想!
望著這樣的非邑……觀武恍惚地發現他的形象發生了改變,和記憶中深處某一個相重合。
這種混亂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聲音,景象都在模糊,他恍然大悟,啊,大限到了。
“胖叔!胖叔!”
“大人……嗚嗚嗚~大人!”
對了!
觀武猛地抓緊非邑的手臂,
睜圓了眼睛,哽咽著,“……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什麽?”
非邑眼前被亮起來的信仰之力刺著,連忙將耳朵湊近他蠕動的嘴。
“失去的……記憶……小邑你……”
觀武的身體在白色的光芒中轟然消散,隻留下一張微微發光的神格。
非邑僵硬在原地,紅離尖叫一聲撲過去把神格撿起來,捧在胸口,聲嘶力竭。
不多時,神格也化作光點消散,回歸它本來的地方,等待將來下一任繼任者出現。
空蕩蕩、推平的河灘上,只有小孩兒淒厲的哭聲響徹在空中。
直到風把臉吹得又冷又乾,非邑才反應過來似的,四處望著,只有他和紅離在這裡。
“胖叔?”
果然,不是夢。
他望著還保留著被掐紅的印子的手臂,許久,才把坐在地上哭得抽動的紅離拉起來,回了鎣城。
……
這時候舊事重提,又有新的問題被提出來,思慮良久,牛郎才問道:
“觀武大人的神廟有沒有可能出現繼任者?”
紅離聞言眼中微微閃動,看向非邑,祈求一般。後者靠著窗戶的動作不變,語氣平靜,甚至帶著些微怒火。
“恐怕要一些時間。”他瞥了眼臉上帶著色彩的紅離,冷笑道:“但那又如何?那是觀武不錯,但絕不是胖叔,岸丙的例子還不夠說明一切?”
他近乎帶著惡意,讓紅離受到了極大的打擊,引得其他神明的不讚同。
“非邑,說得太過了!”
眼看紅離眼淚又啪嗒啪嗒落下,再說什麽都會變成傷害。
非邑轉過身去,背對他們,似乎在歎息一般,“你們先回去吧。”
離開前,招徠朝他丟下一句話,自己難受別朝別人發火。
一整天非邑都有些恍惚,誠然,年輕的通天神的到來讓他再次審視眼前的問題,但也並非旁人以為的那樣。
悲傷嗎?當然的,那可是胖叔。但他現在的心情又不止於悲傷,就像是很多人只有在親近的人死去時才會有的感慨——對於生命。
當人開始思考死亡時,才開始意識到自己活著的意義。他也一樣,胖叔的消亡讓他意識到,即便是神明也如此脆弱,尤其是地方神。
非邑又想起上一任岸丙,似乎也能理解他當初的心情――恐懼。
老頭子也是地方神,還被那怪物囚禁著,不可遏製的煩悶就此而來,如果老頭子也想胖叔那樣……
難以想象!
對於紅離的嚴苛,他反思了一下,其實是在警告他自己,決不能再重蹈覆轍!
非邑猛地站起來。
“深夜,幫我把晚自習上了。”
“嗯?”深夜原本在課桌上打盹兒,聞言頓時驚醒,在意識海喊道:“不行,今晚上全是數學晚自習!”立體幾何他不會啊!
然而某人早已不見影子,上課鈴快響了,深夜連忙躥到沒有人的走廊死角變成人形,踩著上課鈴跑進教室,正好撞上講台上檢查卷子的張磊。
“來得正好,把卷子拿來。”
深夜僵在門口,磨了磨後牙槽,那貨今天一天都在發呆,做毛線的數學卷子!
果然一片雪白。
中年男人在講台上噙著冷笑,翻了一下嶄新的卷子,“你怕是在逗我耍,還是把我的作業當耳邊風?你數學成績最近好不容易見起色,又浪了哇?”
深夜能代替非邑讀書上課,避免被劃掉名字退學的危機,但卻無法延續當初‘鎣城第一名’的輝煌,索性大家忘了真正的非邑,對這種反差反應不大。
仗著妖識和不用睡覺這種作弊的手段,他能背誦所有的科目,並且能胡亂往卷子上寫,但對文科生的天敵――數學卻完全無、能、為、力!
面對著班主任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他不自覺地捂了捂後腰,免得尾巴被嚇得冒出來……這次回去不把那蠢貨狠宰一頓,他就不叫深夜!
果斷地選擇賣萌,不對,使用功法混過去。
非邑回到家裡的時候時間還早,大家都出去做事沒有回來,只有瀧幼和紅離在客廳裡小聲說話。
見他回來了,紅離第一反應是別過頭逃避。
“哥哥。”瀧幼擔憂地看著他,這幾天以來,她一直不敢輕易打擾哥哥,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今天少年的一番言論更是讓她窺見一些極端的情緒。
“沒事的。”非邑走進她,“讓我和他說會兒話。”
當熟悉的大手落在頭頂,瀧幼感覺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忍不住像小狗一樣蹭了蹭溫暖的手掌,耳朵被指尖觸到時一陣酥癢。
“我知道了。”
她真的乖巧到無以複加。
非邑笑了笑,看她進了屋,低頭就看見紅離偷瞧又瞬間轉開的動作,笑容緩了下來,坐到旁邊的小沙發上。
“恨我嗎?對你這麽嚴厲。”
良久,紅離才小聲的咕噥,“沒有,我只是……嗚,想大人……”他用肉乎乎的手揉眼睛。
“這件事我很抱歉,如果能早點反應過來的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子。”
小孩兒搖了搖頭,“是主人說不要告訴非邑大人的。”
明晃晃的燈光讓他的眼前都是模糊灰白的,他幾乎看不清非邑的表情。
“那你該早就做好準備的。”非邑並沒有看向他,眼神像是在發空,又像是看著遠處,“我不知道該怎麽傳達給你,只能說,已經知道的結果如果不去改變就只有接受。”
天道或許有冥冥注定,但他更相信事在人為。
想了想,非邑還是選擇比較淺顯的道理,“至少你要知道,胖叔把你交給我是為了讓你好好地長大,變得更強,總這樣傷心下去沒有用的。”
意思誰都懂,瀧幼也曾給勸慰無數遍,但不知為何,紅離卻覺得眼前這個人說出來格外能震撼他的內心,紅腫的眼裡,是非邑看著窗外平靜的表情和深邃的雙眼。
“當初老頭子被抓走的時候我也和你一樣,不知道他在那裡,不知道敵人是誰,不知道他們的目的,就像無頭蒼蠅一樣在諸神天亂轉。”非邑頓了頓,轉過頭來,“但我知道自己要做什麽,那就是變強,因為我怕機會來臨的時候卻沒有接住的力氣。”
就像當初發現那怪物的老巢時,他只能對那些大神發火求助一樣,最後還不是破滅,希望,永遠只能寄托在自己手中。
“所以你要變強,即便觀武不在了,在未來也一定能找到為之全力以赴的目標。”
不管過了多久,紅離都會記得這句話,刻在骨子裡。
而他並不知道非邑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經歷了胖叔這件事也讓他更加確信自己的選擇。
第二天,深夜正睡得香,就被一隻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屁股,他甩了甩尾巴翻了個身,拿爪子捂住耳朵,昨天晚上受到驚嚇太重可不能起太早。
“深夜,深夜~起來了。”
響起在耳邊的奶聲奶氣的聲音,哪兒來的?瀧幼那小丫頭已經長大了來著。
“深夜,深夜!”
“煩死了!”
深夜猛地彈起來,還沒看清眼前的影子,卻先嗅到了魚腥氣,張口就咬。
“啊——被貓咬了!”
紅離手臂上掛著黑貓在屋子裡亂躥, 還是回來吃早飯的白繞竹拯救了他。
“深夜,他還小。”
但實際上紅離的年齡比他們還要大一些。
妖使們在桌子上挨著坐下,拿上自己的那份早餐啃著,有說有笑格外熱鬧。已經可以用青年稱呼的白繞竹將深夜拎起來,放到桌上,把早飯擺好,“大人上學去了?”
紅離撅著小嘴朝手臂上的牙印呼氣,聞言乖乖地點了點小腦袋,“大人煉了一晚上的仙丹,很早就出去把早飯買回來,然後走了,瀧幼大人也去了諸神天。”
他邁著小短腿兒爬上椅子,抱著白粥,咬著杓子,瞄了瞄面如春風的白繞竹。
後者微笑看他,“怎麽了?”
小孩兒很不好意思扭了扭,沒有尾巴就用腳代替,擺了兩下,說道:“大人說讓我跟著繞竹學習歷練。”
說完後,眾妖使忽然停下了動作,一臉複雜的望著單純天真的小孩兒,又偷偷瞄了眼笑得格外溫柔的白繞竹。
寶炙和非塗悄悄咬耳朵,“也不知道大人怎麽想的,把紅離交給繞竹教導。”他們可是見過某蛇妖在地府把一眾神明忽悠的團團轉的厲害!
“交給我有什麽問題嗎?”
白繞竹笑盈盈地看向雜食性和食草的兩隻,眼中豎瞳逐漸清晰。
“沒……沒有!”
非邑也是沒法子,一屋子的妖使,只有白繞竹和皎梔的性子適合帶小孩兒,但紅離表面看著小卻是和皎梔同齡的雄性,當然不合適,所以只能交給前者。
至於後果……那也是沒辦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