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邊逃過來躲避兵禍的難民沿途絡繹不絕,他們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這支奇怪的隊伍。軍裝樣式古怪,是土石草綠相間的顏色。頭上是沒有盔櫻的包布頭盔,腳下是看起來十分笨重的靴子,鞋面上還串著一條條的帶子。
但是這隻部隊紀律嚴明隊列整齊,一張張面孔上的表情寫滿了驕傲與肅殺。他們沒有舉著常見的明朝旌旗,而是十幾杆紅色的大旗烈烈飛舞,上寫的都是同樣的四個大字——鐵焰,勤王!
相比之前遇見的那些流兵,這些穿著不倫不類的部隊倒有幾分王者之風。
楊嗣昌也好奇,問道:“校尉以何練兵,能得此狼突熊羆之師。”
何顧沒有辦法回答他,也不想告訴他,只是笑而不語。
在鐵焰鎮淘汰率最高的並不是那些不合格的工人匠戶和耕農,而是士兵。不但身體素質有著嚴格要求,品德思想也一樣。偷奸撒滑混飯吃的一律不要,老兵油子地痞流氓一律不要。經過初訓階段依然不能絕對服從命令的不要。
鐵焰鎮如今有百萬人口,由於饑荒和土匪殺戮的原因,幸存者九成以上是壯年男女,其中又男者居多。在六十余萬男丁中選拔出這一萬余名精銳作為職業軍人,首先就已經贏在了起跑線上。
職業軍人的特征就是一定要足夠職業,白天操練體能和兵器,晚上進行思想教育,給予合理的報酬,配備最好的裝備和武器——這是一個穿越者建軍的基本素質,並沒有什麽稀奇,唯一的秘籍就是互聯網信息爆炸往現代人的腦子裡塞滿了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
越向北,逃難的百姓越多,一些流兵也開始出現在何顧的視野之中。但這些流兵往往遠遠就躲開了這支隊伍,他們既怕再次為軍,也怕被追責問罪。
正前行間,忽然前鋒傳來一陣躁動,何顧與楊嗣昌旋即催馬趕奔過去,卻是數百名逃難的百姓攔住了去路,幾名老者正對領軍的士兵破口大罵。
“我們勒緊了褲腰帶供這餉那餉,結果倒把奴夷給供到家門口來了,要你們有何用處?還不如我這老頭子上去,白吃軍糧誰不會啊!廢物!”
“草包!你們的袁都督不是說五年平遼嗎,他到底是要平北京還是平遼東!”
“廢物!吃白食的廢物!”
“我大姨一家都死了!你們應該抵命!”
“吹牛皮不上稅,太監也沒讓奴役進過關,你們這些帶把的還算個男人嗎!”
“我們躲過了奴夷,可卻沒躲過你們這些當兵的,糧食銀子都被你們這些人給搶了!”
“我女兒就死在你們這些人手裡,償命!”
何顧臉色陰沉似水,臉頰微微抽搐,沉聲道:“推開他們,繼續前進!”
這些百姓聽到何顧說話,頓時一起看了過來,神情更加激動:“你就是當官的吧!你們這兵官是怎麽當的!就有能耐對付老百姓是吧!”
何顧提高了音量:“推開!”
十幾個老頭瞬間呼啦啦躺在了地上:“橫豎是不得活,你踩著我們過去,還死個痛快!”
近百名士兵一擁而上,將十幾個老頭抬起來放到了路邊的田地裡。又一陣衝撞散開了人群,軍隊得以再次緩緩前行。
何顧的臉色越發難看,並不是因為這些百姓胡攪蠻纏,而是這些人的無助讓他聯想到了前世的自己……
夜色漸漸降臨,道路兩旁還有稀稀落落趕路的百姓,但更多人已經無力趕路,他們數百人結成一群,在田野之間宿營,升起一堆堆篝火抵禦嚴冬的寒冷,如此情況下,明年的麥子還能有多少收成實在難說。
道路旁偶爾會看見幾具至十幾具不等的屍體,他們不是死於饑餓和寒冷,也不是死於後金之手,而是倒在了潰兵和盜匪的刀下。這些人身上華麗的衣服和屍體旁被翻開的箱子可以證明這裡曾經發生了什麽。
逃荒的百姓們沒人去注意那些屍體,仿佛那只是一堆路邊的石頭。寒冷的夜晚和疲憊饑渴早已把他們折磨的麻木不堪,空洞洞的眼神裡沒有半分神采。只有偶爾看見他們這些部隊,瞳孔中才會驀然爆發出憤怒與怨恨。
一群衣衫破爛的人忽然衝向了那些屍體旁的箱子,他們興奮的翻撿著裡面的衣服,然後胡亂的套在自己身上,帶著一臉的滿足雀躍而去。
何顧感覺好像又回到了兩年前,那時的自己和這些百姓一樣,每時每刻都掙扎在生與死的交界線上。不知道在那個時候,那些看到自己的達官貴人們,心中有沒有升起一絲憐憫,是不是也是在心底的歎息中選擇默默路過。
行軍一直到子夜時分,一座縣城終於在夜色中一躍而出,出現在視野之中。
何顧和楊嗣昌打馬向前,緊閉的城門上刻著這座縣城的名字——固安。
“我是霸州道楊嗣昌,奉詔進京勤王,深夜行軍至此,勞煩打開城門使我部進城休整一夜。”楊嗣昌向城門上高聲喊道。
隨後,他的十幾名親兵一起以更高的嗓門把這句話一遍遍送上城頭。直到上面傳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喊什麽喊,上面有令,為防後金詐城,盜賊劫掠,城門至京師解嚴不再開放!”
楊嗣昌無奈的看了何顧一眼,後者送給他一個微笑:“涿州城,我們也進不去的,是吧?”
楊嗣昌尷尬道:“涿州有我同窗,應當無礙。”
何顧大笑起來:“楊兄,我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從你們嘴裡聽到一句實話?”
楊嗣昌知道何顧所說的‘你們’是誰,可他又能怎樣呢?父親能以幾乎不要臉的態度給自己寫那麽一封信,證明事態即將敗壞到無法收拾的程度……為人臣,為人子,當以忠孝為先……如果父親需要這個何顧去立下一份軍功,那自己即使死,也要完成這個任務!
何顧啊何顧,莫要怪我……你不能怯戰,你必須北上京師勤王!
楊嗣昌的家軍扎營在城西,輜重軍沿城南永定河扎營,新焰軍分三部以品字形將輜重軍拱衛其中。野戰軍則駐扎在城北方永定河和大路中間區域。
一夜無話,至次日早晨,何顧正要下令拔營的時候,幾路斥候同時來報,有韃子騎兵數千名,自良鄉出,正沿途劫掠,所行方向——我部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