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人會發現,吳堡縣忽然之間暗流激湧,各家大戶的跑腿們飛也似的在大街小巷之中來往穿梭,上次發生這樣的事情,還是魏忠賢倒台的時候。
這個時候何顧已經到了馬市,他不懂馬,甚至搞不太清騾子和馬的區別,隻能專挑那些個頭大的去看。
鐵匠倒似乎是個懂行的人,冷聲哼道:“都是些劣馬,真正的好馬這些蒙古人才不會拿到這裡來賣。”
何顧看了看他,這鐵匠雖然也餓的臉頰凹陷,但卻一直挺著腰板,臉上也拽的跟二五八萬似的,一看就是個刺頭。光看神情倒像是有點本事的人,但他不是個鐵匠麽?何顧好奇道:“你不是個鐵匠麽,也懂馬?”
鐵匠答道:“小時候給人打過幾年蹄鐵,因此略懂一些。”
何顧大喜,這是買了個鐵匠還送了半個馬夫呀,隨即道:“那你來幫我選幾匹,最好是實用一些的。”
鐵匠也不推辭,大喇喇徑直走在前面。
馬市位處吳堡西北,就在城牆下的一大片空地上,這塊場地並不算大,一共也就十幾匹馬,騾子和毛驢倒是更多一些。
鐵匠選了三匹馬和兩頭騾子以後就不再繼續,轉身對何顧低聲道:“其他非老即弱,不甚值得買。”
何顧心中盤算了一下,問道:“這幾匹騾馬能運多少斤的東西?”
鐵匠道:“如果是馱運,每匹不過二三百斤,如果是車運,每匹倒可以拉個八九百斤。”
何顧搖頭道:“我要拉一萬斤的東西,這些騾馬不夠。”
鐵匠有些驚訝:“爺,那你恐怕要在這吳堡多待幾天了。”
何顧一愣:“怎麽說?”
鐵匠道:“這吳堡倒是有一家做馬車的,可尋常也就一兩輛的備項,您要拉一萬斤的東西,那少說也要十輛馬車,沒有幾天時間是做不出來的。”
旁邊一個木匠終於找到了插話的機會,在旁急忙插話道:“爺,這大個子說的沒錯,尤其馬車的輪軸選材極為苛刻,尋常商家怕是連三五輛的材料都不能齊備,更不要說十輛八輛了。”
何顧皺了皺眉頭,先是鳥銃,然後是騾馬,現在又是馬車,沒想到接二連三都是有錢花不出去的局面。如今人算趕不上天算,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把五匹騾馬交割完畢,又花出去二百六十兩銀子,其中三匹馬一並作價二百兩,兩匹騾子一共作價六十兩。按照鐵匠所說,以三匹馬的成色,官價超不過一百兩。
可正如何顧所鬧心的那樣,大明王朝是一個有錢花不出去的時代。三匹馬官價不過一百兩,可官家並不會把馬賣給平民,即使出售也只會落在那些關系戶手裡,然後放到吳堡這種類黑市的地方來賣。
讓鐵匠和另外四個木匠壯丁牽了牲口,一行人的陣勢越發龐大,簇簇擁擁的趕往馬車廠。
鐵匠在前面帶路,何顧忽然向他問道:“你倒是對吳堡挺熟。”
鐵匠苦笑道:“爺,您之前不是都猜到了麽,我來這裡可不是兩三次了。”
何顧一邊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一邊假裝隨意的四下張望,眼角余光不時瞥向身後,那裡有兩個穿著灰色棉襖的漢子一直若即若離的盯著自己,在馬市一直跟到了這裡。
鐵匠壓低了聲音道:“爺,您也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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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時的吳堡縣衙後廳,三個老者和一個中年男子分坐兩側,中年男子身穿青色的七品知縣官袍,
另外三位老者則是製作極為考究的棉布衣服。依照大明律法,這顯然是一官三商,但令人詫異的是,在為首上座的卻是那三個商人,身為大明官員的知縣卻在末座。 除了這四個人,在廳下還站著一人,正是剛才和何顧打過交道的老掌櫃,他正說道:“那個年輕人隻說自家主人要去西安,他來吳堡籌措一些糧草軍械好招募一些壯丁上路。此事先稟告了我們東家,他老人家已經去各家報信,希望能盡快通知陝西地界上的老爺們。”
知縣不等聽完就有些坐立不安,聽老掌櫃停下便立即顫聲問道:“你可看仔細了?果真是東廠來的人?”
老掌櫃的垂首答道:“這個小人豈敢看錯,那四個仆從定是太監無疑。就是和小人交易的這個年輕人,也是膚白無須,口音古怪,十之八九也是宮裡來的。”
坐在上首的白須老者還算鎮定,但臉色卻是陰沉如水:“籌措糧械,難道山西不比我們這裡方便?若說公乾,這裡最高不過知縣,難道還有值得驚動東廠的人?再說了,就算有什麽風吹草動,我們每年往京裡送那麽多銀子,怎麽會一點兒消息都沒有收到。”
坐在對面的花衣老者搖頭道:“眼前魏公公剛剛下去,朝裡正是動蕩不安,有些消息未必那麽及時。你再說說,他們還有什麽特征,總不能因為幾個太監就斷定他們是東廠的人吧?據我所知,眼下進不得宮的閹人也不在少數。”
老掌櫃道:“那年輕人和小人交割的時候,小人無意中看見,對方帶了滿滿一箱銀子,少說也在兩千之數。有太監跟隨,又有如此手筆,還買了幾個匠人,小人再觀其行為舉止絕非常人,這才判斷對方是東廠來人。”
此時陸續又有人來,也不經過通報就呼啦啦進來了十幾個人,其中既有穿絲綢的也有穿細絹棉布的。
一進來就七嘴八舌的喧鬧起來:“老爺子,聽說宮裡派人到我們這了?”
“老爺子,該不會是我們鬧的太大,驚動了皇上吧?”
“咱們每年銀子送出去那麽多,怎麽還會鬧出這種事情,該不會是有人把進京打點的銀子給貪了吧!”
白須長者臉色鐵青,猛然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都住口!情況都還沒有搞清楚,這就先亂了起來,成何體統!”說罷,怒衝衝轉向老掌櫃喝道,“帶幾個太監有點銀子就是東廠的人了?簡直是笑話,傳揚出去我吳堡十幾個家族的臉都被你一人丟盡了!”
大廳裡十幾個人頓時安靜下來,一起惡狠狠的看向了老掌櫃。
老掌櫃隻覺得如芒在背,一陣尿意盎然……自己難道真的是草率了?拿不出實質證據,那個年輕人或許不會有事,自己這條老命往後可未必能得安生了。
十幾個人見老掌櫃面現猶疑之色,頓時一起圍了上來,最前面的大漢氣哼哼說道:“你平時也是個伶俐的人,今天怎麽這樣糊塗!你這隨口一說,知道驚動了多少人麽?眼下騎快馬奔往西安延安兩府的就不知道有多少,更不要說去往其他州縣的,這些調費是你老小子擔得起的嗎!”
花衣老者皺緊了眉頭:“花些銀子倒沒什麽,隻是怕誤傳了假消息,導致上面對咱們吳堡失了信任。”
老掌櫃此時覺得自己的腦子都要炸了,一陣頭暈目眩,幾乎就要癱倒在地上。忽然之間,他腦海中閃過一道靈光,想起了一件異常重要的事情――那個年輕人摸腰的動作!
緊接著老掌櫃幾乎是嘶喊起來:“腰牌!我看到那個年輕人的腰牌了!”
白須長者一下子站了起來,沉聲問道:“腰牌上寫的什麽!”
老掌櫃這才幡然想起,自己隻是看到了年輕人摸腰,並沒有真的看見什麽腰牌……可眼下已經是騎虎難下,老掌櫃把牙一咬,斬釘截鐵道:“急切之間只看到‘東廠’二字,名諱並未看真,除此之外另有‘令’字銅牌一塊!”
一刹那間,後廳內鴉雀無聲。
半晌,白須長者忽然顫聲吼道:“還愣著做什麽!立刻飛馬傳書給各路大人!還有,馬上派人去把那幾位祖宗好生伺候,絕不能有半點閃失!”
老掌櫃擦擦額頭上的冷汗,抬頭陪笑道:“老爺子請放心,小人已經囑咐了兩個得力小廝悄悄跟著,料這麽一會兒出不了什麽岔子。”
白須長者沒聽這句話還好,聽到這句話頓時雙眼泛白,一下子癱在了椅子上。眾人一哄而上,上前撫胸拍背,半晌這白須老者才悠悠轉醒,手指老掌櫃恨恨道:“你糊塗啊!東廠是幹什麽的,那是特務裡的特務祖宗,你派兩個小廝去跟蹤特務祖宗……”
一直在旁邊呆若木雞的知縣忽然跳了起來,撒腿就往門外跑。
白須長者急忙喊道:“你去做什麽!給我攔住他!”
知縣滿臉焦急:“我身為本地知縣,不得前去伺候著麽!”
白須長者穩穩心神,漸漸鎮定下來,隨後說道:“你不能去,我們都不能去。”
知縣一臉呆滯:“那誰去?”
白須長者指了指老掌櫃的:“你去!要是出了半點紕漏,我要你全家陪葬!”
老掌櫃點頭猶如雞啄米,爬起來就往外跑,跑到大門口忽然又轉身道:“老爺子,那預算方面……”
白須長者抓起茶杯朝他砸了過去:“糊塗!現在還想著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