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憋尿的人,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緊張局面,公孫鞅一陣小風似的吹進了他老師王詡的院子,最後一頭扎進了自己的小院子。
從臥室進進出出,翻箱倒櫃之後他發現,君子坦蕩蕩的生活真的讓他很安心,可是他已經回不去了。
回來的路上,邊子白問他:“公孫兄一定要舉報小弟不法之事?”
當時的公孫鞅表情尷尬,臉色緋紅,可他老實人的屬性再一次讓邊子白找到了對他的好感。就見公孫鞅嘿嘿傻笑了一陣,最後表情落寞道:“我打算去魏國。”
雖說讀音一樣,可兩人心裡心知肚明,此魏國可不是沃野千裡,土地肥沃,人口稠密,卻一代不如一代的弱雞衛國,而是三晉分裂出來的大魔王,魏國。戰國時期第一個霸主級別的諸侯國。衛人去魏國謀官是很常見的,甚至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成為主流。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衛人沒得選。
趙國一直欺負衛國,齊國一直欺負衛國。投靠宋國和韓國?還不如去魏國呢?
至於楚國?
算了,南蠻子排外的很。相比魏國已經最大程度上接受了衛國成為其勢力的一部分,對於衛人也有足夠的熱情和容忍之外,楚國絕對是一個讓人又好奇,又抗拒的蠻荒之地。
公孫鞅最終都沒有做出出賣朋友的事,讓邊子白很高興,他覺得沒有在魏國接受法家思想的公孫鞅棒棒噠。因為這個時期的公孫鞅是富有人情味的,青澀卻帶有濃鬱的少年習性,少年性格衝動,卻講義氣。不得不說,這是他人生之中性格最好的時期。
一旦他受到了法家思想的熏陶之後,整個人就變得不計得失,不近人情起來。
這樣的人,有朋友都是奢望,更不要說有人會喜歡了。
受到邊子白讚許的公孫鞅錢囊裡的黃金多了一些零碎的‘小爰’,還有一大快來自於魏國的金餅。不得不說,商業繁華的魏國簡直就是奸商國度。因為這個國家出來的金餅的成色是最差的。
在臥房,書房,甚至馬廄裡轉悠了一圈之後,公孫鞅的視線落在了院子裡的柿子樹上。
找工具,挖坑,準備埋金……一系列的動作生硬,卻似乎有如神助般的自如。
出門一整天的王詡嘚瑟地哼著小曲,晃晃悠悠地走進自己家的門,自從他在帝丘城內準備給芸娘找一個如意郎君,完成老朋友臨終前對他的托付。在帝丘城內無色佳婿人選,他就成了帝丘城街頭酒肆,食肆,甚至是小廣場的常客。周圍總是圍了一大群人,王詡雖然性格不好,暴躁的讓人有點觸不及防,可這畢竟是名士,一肚子的學問和見識,面對一群渴望新聞和八卦的閑漢和年輕士子們,如同磁石和鐵釘的碰撞,只要他一出現,就有一大群人聽他胡說八道。這在後世,有很多種說法,比如說擺龍門陣。比往日早回家的王詡透過沒有關嚴實的偏遠小門,發現自己的大弟子鬼鬼祟祟的在樹底下刨坑,如同秋日裡的田鼠一般忙碌,好奇地在門口看著。等到公孫鞅將裝著金子的錢囊丟入挖好的坑裡之後,才笑意盈盈的走了出來。
他覺得自己的子弟長大了,有擔當了,有主見了……當然這些都是屁話,讓王詡高興不已的是公孫鞅終於不是那塊頑固不化的石頭,讓他為當年收了這麽一個弟子後悔不已。王詡學究五車都不止,他的才華在很多方面都足以讓人仰慕。可是在教授弟子方面,他覺得自己失敗了。
小時候的公孫鞅如同熊孩子一般天馬行空,讓人恨不得一腳踩在地上用藤條抽到死去活來。 可沒想到,隨著年齡的不斷長大,尤其是公孫鞅遭遇了喪父和喪母之後,整個人都變得傻乎乎的。
君子?
你妹的君子,他可是王詡啊!
他的絕學是君子能夠學的過來的嗎?
繼承於吳起的兵法,在任何時代都是讓人仰望的絕學,公孫鞅學不了;自己琢磨半生,研究出來的縱橫學,靠的是思維敏捷,反映出眾,尤其是口才更是要求頗高,公孫鞅同樣也學不了;至於一些雜學,連王詡自己都不稀罕教授於人,公孫鞅也看不上,同樣學不了。
正如同一個腹黑了一輩子的老流氓,一肚子的壞水想要有人繼承,可誰知道招來的徒弟是個榆木疙瘩,讓他連罵人都力氣都懶得去浪費。整個人都覺得被命運給愚弄了。
“聽聲音,這好像是金子哎!”
王詡的聲音在公孫鞅背後響起,如同屁股底下放了一個竄天猴,公孫鞅蹦起有一丈多高,長期練武的身體條件反射般的在空中扭身,出腿,攻擊如同迅雷般頃刻而至。
可王詡是誰?
兵法大家?
這個沒用,對於打架和比武來說,毫無用處。
縱橫家?
這也沒用,嘴皮子再利索,與人動手的時候最後會讓自己更慘,因為被一張臭嘴撩撥到火力全開的對手會讓他鼻青臉腫之外,沒有任何幫助。
名家?
算了,這不過是虛名。
只能是武功,壓製任何對手的武功。就像是當年的吳起那樣,用一把劍,孤身一人就讓三十多個擁有不俗戰力的鄉間遊俠血濺五步。在魯國、在魏國、在楚國,一對一的情況下,試問他怕過誰?
只有別人怕他的份,還真沒有他怕過人。
唯獨有一個人,讓他忌憚,那就是王詡。一個看似和風細雨的人,黏糊糊的老好人,誰能知道這家夥原來是劍法大家?人劍合一之下的王詡,就算是吳起也不得不考慮失敗的可能。吳起這樣的人,眼高於頂,本來就擁有超強的智力,讓所有人都忌憚的武力,可面對同樣聰明,卻從來顯山露水的王詡,他選擇了和對方結成盟友。能讓吳起都忌憚的會是一個小角色。更何況,公孫鞅三腳貓的功夫還是王詡教的。其實老頭越來越煩他,都不準備浪費時間去教他的這個大弟子。
老頭子看都沒看,伸手在虛空一抓,輕描淡寫的一送,公孫鞅就眼冒金星地摔在了牆根底下裝淒慘。
“老師!”公孫鞅當然覺得很委屈,他今天被人欺負了,自己最珍愛的節操不見了,回到家裡還要被老師揍。人生最灰暗也不過如此,這一刻的表情,如同一隻被欺負慘了哈士奇,只能用低聲哭泣表示自己的無辜。
“這小子,長廢了。”王詡何許人也?和會承認自己教壞了學生嗎?肯定不會,再說了,就公孫鞅的固執勁,年紀越大,脾氣越執拗。雖說不敢和老師頂嘴,更不要說動手動了,別看王詡年紀大了,對付三五個公孫鞅,那是手到擒來。
“金子哪兒來的?”
公孫鞅情緒低落道:“別人送的。”
“咦!”不怪王詡好奇,公孫鞅這個徒弟入門快十年了,這家夥家族靠不上,自己也沒有多少名聲,更沒人提攜,還能有人給他送黃金?擺明了不相信,憋著嘴冷笑道:“就你這樣的破落戶,帝丘城多得如同城外的蒿草一樣茂盛,會有人送你金子?”
被老師毒舌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可之前是敢怒不敢言,而這一次,他在心理承受巨大壓力的情況下,竟然敢出口反駁起來:“老師,莫欺少年窮,這是我為官之後獲得孝敬。難道就不可以嗎?”
衛公姬頹雖說對於手下臣子貪汙深惡痛絕,可他卻無法阻止手下官員的禮尚往來。這是人情,人情比天大。
“你那個姬頹用來糊弄人的‘學士’官爵就別說了,這城裡城外,你還能管得了誰?”王詡怎麽會不清楚衛公的打算,邊子白提議建立翰林院,主官為大學士。可學士是什麽官?說出來笑掉大牙,學士不過是太學中的遊學之士,是未來的國士,還在培養之中。用後世明清時代的同等身份來比較的話,最符合學士身份的就是國子監監生。這能是個官嗎?
就算是加一個‘大’,成了大學士,可聽著也不像是個官員的樣子。
在王詡看來,這是邊子白這小賊的奸詐之處,明知道衛公吝嗇官職,高官厚祿是不指望,乾脆弄一個不像官的官職當一當。衛公姬頹呢?也是就坡下驢,算是皆大歡喜。可這裡面沒有公孫鞅什麽事,這家夥還真以為自己能夠成為邊子白的副手, 是衛公看好他?
一個權力欲望無比強烈的國君,是多麽的無趣,顯然公孫鞅還沒有體會。
嘲諷的眼神,輕慢的表情,加上讓人惱火的一張醜臉,王詡將不屑兩個字表現到了打臉無形的地步:“好,就算你當官了,你說一說,你的上官是誰,什麽品級,上大夫,還是孤卿的身份?你的屬下有多少人,何品何級?你又是什麽身份?”
公孫鞅張著嘴巴幾次想要反駁,卻發現邊子白這個坑貨更本就沒告訴過他翰林院的職權范圍,更不知道自己還有屬下這一說法。既然不知道,那就是沒有。可是個人都有自尊心,一整日擔驚受怕的公孫鞅哪裡受得了如此奚落,梗著脖子說道:“難道弟子就不能用職務撈錢?”
“撈錢?”
“沒錯,撈錢。公器私用。”公孫鞅豁出去了。
讓他猝不及防的是,王詡突然笑了起來,似乎非常高興的拍著公孫鞅的肩膀道:“好小子,乾得漂亮。你終於長大了,做了一件讓人刮目相看的事。”
目送老師輕快的步伐,還聽到他給管家長生囑咐道:“長生,去沽酒,老爺今天高興。”
這一幕讓他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做了一件讓自己厭惡,讓國君惱怒,讓世人鄙夷的醜事。
可卻受到了表揚,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王詡都是一副不太待見他的態度,已經很久,大概有好幾年沒有受到老師的表揚了。
這一刻,連他都開始懷疑起來,自己到底做錯了,還是做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