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頹這輩子,高光時期就是發動了政變,推翻了那個殺了叔父當上衛公的侄子,坐上了衛公的寶座。從此之後一直表現出一種讓人驚歎姿態——鹹魚沐陽的姿態。而且,一曬就是三十年,政治才華以穩定聞名於列國。
如今的姬頹,精力已經大不如前,已經到了風燭殘年的日子。
回想往事,記憶中似乎……沒有值得炫耀的事。
說發動政變成功,也不是他的功勞。甚至是衛國國內士大夫們都無法忍受弑君的亂臣賊子成為衛公。才有了宮廷政變,最後……姬頹是稀裡糊塗就當上了衛公。說起來,他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似乎是一面可以讓所有人都舉起來並利用的旗幟。
越是距離死亡接近,就越害怕自己做的不好。
將來死後,他的諡號怎麽寫?
慎?
平?
這一類的字眼已經算是很不錯的了,可要是惡諡呢?
哀?
幽?
這是對他一生的恥辱評價,他絕對無法忍受死後還要被人羞辱。
姬頹有心改變,在邊子白出現在帝丘之前,他發現努力是徒勞的。有野心的家族投靠了魏國,沒有野心的家族基本上都是沒本事的平庸之輩。子氏算是一個不錯的家族,可問題是和宋國公族關系糾纏不清楚。而衛國存在的意義,曾經是為了監視宋國,也就是殷商余孽有可能發動的叛亂。這兩個國家雖說關系不錯,還經常通婚,可從本質上來說,他們是天生的敵對國。
衛、宋,在武王時代都是商朝的遺民,本土勢力需要借重,但絕對無法依靠。子思被重用,更多的是安撫本土的士族和國人,僅此而已。
直到邊子白的出現才讓他眼前一亮,一件價格高昂,似乎根本就沒有多少商業價值的器物,卻讓強大的魏國看上了。看上這件器物的是魏國駐扎在衛國的大夫辛賁,一開始,姬頹還以為魏國人瘋了,竟然會采購鐵鍋作為軍需物品。這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這時代的大部分鐵器坊,沒有辦法將鐵砂熔煉成鐵水,只能將鐵砂熔煉成帶有蜂窩狀的生鐵,雜質太多,基本上不費死力氣繼續加工,沒有任何使用的價值。
要知道,鐵器雖說已經普及,甚至連百煉鋼都弄出來了,歐冶子龍泉鑄劍的傳說在列國也是如雷貫耳。這位聞名天下的鑄劍師前半生鑄造的都是青銅劍,而在生命的最後幾年,嘔心瀝血鑄造了三柄聞名天下的鐵劍,據說他受到楚王的命令,足跡遍布楚國和越國的名山大川,費時三年多才找到了麗水邊上的龍泉,在麗水的河灘沙地裡找到了適合冶煉的鐵英,花數年時間,鑄造成了三柄寶劍,一曰龍淵、二曰泰阿、三曰工布。這三柄劍據說是百煉鋼。
而歐冶子的出場費用是多少呢?
據說百金不少,千金不多……簡直貴的離譜。還因為鑄寶劍的功勞,成為楚國的將軍。
百煉鋼就不說了,可是精鐵製成的鐵鍋,一點都不必青銅鍋價格便宜多少,甚至會更貴。
這是因為技術的關系,爐溫達不到冶煉精鐵的溫度。
所以,鐵器一般在市面上很少出現,甚至根本就不會出現在農具等日常用品上。反而鐵器製成之後,會繼續鍛造成百煉鋼。用來鑄造更輕便,強度比青銅更加好的武器。因為普通的鐵器對上高強度的青銅武器,根本連一點勝算都沒有,被斬斷是經常的事。所以,
鐵,還貼著一個奢侈品的標簽。魏國大夫的做法,顯然是財大氣粗的把姬頹驚住了。他隱隱有種錯覺,不……是感覺,他潛伏三十年的韜光養晦,終於迎來了能讓他大放異彩的機會。 一如既往的佛性,姬頹在丁祇的攙扶下來到了試驗場地。看了一眼土造的灶台,還有似成相識的銅鼎,最後視線落在一個陶鼎上。好不容易升起來的那點豪氣,被鄰家熊孩子一泡尿滋滅了的絕望彌漫在姬頹的頭頂。
姬頹哀歎,在過兩年,他就要七十歲了。人到七十古來稀,不敢說人人敬重吧!至少別糊弄我啊!
老頭很絕望,他甚至看著黑不溜秋的鐵鍋,指著問:“這就是鐵鍋?”
姬頹下巴上的胡須都一陣陣的抖動,從失望到憤怒,他已經快忍不下去了。新的鐵器不都是銀白色,亮晶晶的嗎?
可眼前的鐵器,卻是黑乎乎的,跟木炭一個色,這種東西白送都不要,魏國大夫辛賁會眼下才花高價購買著鐵鍋。
邊子白低頭瞅了一眼之後,點頭道:“這就是鐵鍋。”
“為什麽這麽黑?”
姬頹老的不成樣子了,可年紀越大,對於美麗的東西就越貪戀,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相貌協會的成員,嗯,骨灰級別的。似乎看出了衛公的不對勁,邊子白心說,鐵鍋要好看幹什麽?實用,耐用才是關鍵。講原理,邊子白是說不出太多東西的,再說衛公也理解不了什麽氧化層之類的學問。乾脆,先甩給衛公姬頹一定高帽子,高聲道:“衛公好眼力,一眼就看出此物的不凡之處來。”
作為國君,臉皮薄了恐怕真的不成。人世間最齷蹉的事滋養在宮廷,從小在宮廷長大的姬頹可不是如同他一直演繹的寬厚長者的樣子。他是一頭一直吃素的老虎,讓人失去了對他的畏懼之心,可爪子、牙齒一直都在。
就連久經考驗的姬頹也有點吃不消邊子白的吹捧,他什麽時候就看出了鐵鍋的非凡之處?
他根本就是嫌棄好不好?
可被邊子白吹捧了一句之後,他發現自己再去質疑鐵鍋的外表,無疑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姬頹是個懂得進退的人,擺擺手道:“還請邊學士介紹比試步驟?”
“一口鍋、兩個鼎,用來燒水,以三鍋開水為標準,水沸即成,一連三次,比試優劣。”流程很簡單,就是燒開水。這玩意帝丘城的小孩子都會,卻讓他主持評判,衛公發現自己有點興師動眾了。
興趣寥寥的衛公一點都不信,僅憑借如此簡單的比試,魏人就傻乎乎的花重金買下如此多無用的東西。
顯然,無用是相對的。
對於農夫來說,他們是財產最少的一個群體,卻也是數量最多的一個群體。有陶鼎做飯,就絕對不會奢望用銅鼎,更不要說不知所雲的鐵鍋了。
三組人馬準備妥當。清一色的小太監配小宮女,有句話怎麽說的:男女搭配,乾活不累。邊子白覺得這話用在這裡欠妥當。將手中的小銅錘遞給了衛公,後者在一個小鍾上敲擊了一次,發出清脆的鳴音,縈繞耳畔,久久不能離去。鍾響過之後,小宦官,小宮女們頓時忙碌起來。
從邊上準備好的炭盆中移動引火之物,然後小心的放上引火的火絨,也就是各種乾燥的易燃樹皮之類的。小宮女費力的吹著陶管,濃煙從銅鼎和陶鼎下冒了出來,相比之下,土灶就淡然很多,一個簡單的小風箱,小宮女費力的拉著,卻也沒有煙熏火燎的窘迫。
而且,土灶是最先點燃木柴的炊具。
銅鼎和陶鼎也相繼點燃。
從點火這個過程來看,三個炊具有差距,但都不大。接下來就是放入木柴持續燒煮了。土灶的煙從低矮的煙囪往外徐徐上升,看著有種爽心悅目的感覺。
這時候的衛公感覺很無聊,左盼右顧也沒有看出門道來。於是,衛公吩咐道:“上酒。”
喝酒是貴族的日常打發時間最好的消遣,當然如果有長相甜美,身段妖嬈的舞女助興的話,就更好了。
邊子白可不敢答應啊!衛公年紀大了, 酒量必然是要比年輕的時候差很多。他擔心醉醺醺的衛公到時候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到時候他白瞎了這一次科學展示。沒辦法,他推薦了自己好不容易做出來的炒青茶葉,卻被周圍人都嫌棄的提神聖品:“公上,小子有一飲品可以提神,卻不會讓人有炙熱感,反而能神清氣爽倍感輕盈。不知道公上是否需要?”
“哦,世間有此等妙物?快快拿來。”衛公是個喜歡新奇的人,尤其對提神的東西感興趣,他有上千妙齡少女豢養在宮廷裡,卻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境地,他不甘啊!
顯然,衛公會錯了意,泡茶是一個很講究心境的藝術,但邊子白從骨子裡是個俗人,三下五除二就倒出茶湯,在陶杯裡看不清茶湯的顏色,聞著卻有種草木間的清香,但要比草木更加濃烈一些。
衛公看了一眼丁祇,邊子白會意,拿起自己的被子一口喝下,溫熱的茶湯帶著略微苦澀的清香,在口中激蕩,閉眼回味之後,卻有絲絲甘甜。
衛公學著邊子白的樣子,一口喝下。忽然眼前一亮,年紀大了的人,很多人都喜歡苦味,後世的營養師會說得頭頭是道,反正衛公很滿意。味覺上的刺激,讓人精神振奮,衛公大喜道:“妙,妙不可言!”
公孫鞅嘴角苦澀地在一邊充當陪襯,他怎麽也想不到,一種毫不起眼的湯藥而已,怎麽會有妙不可言的評語。而且說出這句話的人還是衛公,衛國的國君。
就在這時,試驗現場巡視的太監突然驚喜的跑了過來,跪倒在衛公面前恭敬道:“啟稟主君,水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