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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外史》第68章 各自收場(上)
  那文士聽了黃僉事的話,冷哼一聲,說道:“好一個衛所之事外人不必多問,而你卻敢到州署大堂插手地方詞訟,真是好大的膽子!”

  黃僉事見這人氣勢十足,不禁有些虛了,強辯道:“衛所鐵料、鐵器數目不對,自然要將這些相關之人帶回去審問清楚。”

  那文士問道:“由你來審麽?”

  黃僉事道:“此事由薑同知總掌。”

  那文士點了點頭,道:“嗯,薑志茂。”說完不再理會黃僉事,走到小桌前,將書吏記錄的口供拿起來翻看。

  楊錚見了那文士的作派,便知其身份絕不一般。今日之事後續如何,多半要看此人的態度。

  此時日已西垂,院中雖然還很亮堂,大堂內卻已有一些昏暗。楊錚與袁小蟲說了一聲,溜到了圍觀眾的最前面,以便在近處看個究竟。

  只見大堂內古家父子、薑大田等三個農人仍分左右跪著,顧老三則跪在他們後面。黃僉事與他帶來的那六個兵丁立在這些人當中,頗有些進退不得的尷尬。古成冶雙手支地,身子微微發抖,褲子上有團團血跡,看來方才那頓板子也夠他受的。

  那文士很快就將書吏所錄的口供翻了一遍,走到公案前站定,開口說道:“姚二刀!”

  顧老三應道:“在。”

  那文士問道:“你供認稱,與鐵鋪掌櫃古常勇合謀私售鐵器?”

  顧老三道:“是。”

  那文士又問道:“那些私售的鐵器,都是在荒山野地之處發賣的?”

  顧老三道:“是。”

  那文士再問道:“與你同夥者幾人?共發賣過幾次?每次得銀多少?”

  顧老三道:“這個……這個……”偷眼左瞄右看,卻迎上了吳知州的目光。

  吳知州道:“還不速速從實招來!”

  顧老三伏下了頭,說道:“隻我一人,沒有同夥。一共賣過十幾次,每次能賣二三百兩銀子。”

  那文士道:“你所言可是實話?”

  顧老三道:“句句屬實。”

  那文士道:“照你方才所說,私售鐵器十余次,每次得銀二三百兩,那攏共至少也有二三千兩銀子才對。為何你之前供認的數目,卻只有一千余兩銀?”

  顧老三道:“那個……那個……古掌櫃打製鐵器總是要本錢的,一千余兩只是賺頭,本錢並沒有算進去。”

  那文士道:“好,姑且算你說得有道理。古常勇,你所製‘楊古井’重量幾何,售價多少?”

  古常勇道:“一個‘楊古井’大約二十三斤重,售九錢銀子。”

  那文士點了點頭,道:“這樣算下來,一斤鐵大約值四分銀子,對吧?”

  古常勇道:“是。‘楊古井’是個精細物件,算下來鐵價就比較高。若是做鐵鍋、農具之類的物件,一斤鐵有二分多銀子就夠了。”

  那文士道:“就算一斤鐵器值四分銀子吧,二百兩銀子當能買五千斤鐵器。姚二刀,你當真是天生神力,一個人便能將五千斤鐵器帶到山野之地去。”

  圍觀眾聽到這,不禁發出一陣哄笑。

  楊錚暗暗稱奇,那文士的心算能力在此際文人當中可不多見。

  顧老三道:“我……我……我是用車拉的!”

  大堂外的呂成亮忍不住插嘴道:“你用什麽車能拉動五千斤?”

  顧老三嘴唇哆嗦了幾下,吐出幾個含糊不清地字,大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麽。

  那文士面露微笑,

朝吳知州看了一眼。吳知州上前一步,說道:“來人,將這賊人押下去。此賊力大,要多加幾副鐐銬。”大堂外眾人聽到了,又哄笑起來。  楊錚心道:“這人到底是什麽來頭,吳知州不僅把露臉的事都讓給了他,還甘作捧哏,完全是奉承大領導的作派啊。”

  顧老三誣陷古常勇一事,要審清楚其實非常簡單。之前古常勇一直很被動,那只不過是因為祝同知在審,顧老三得了授意,雙方唱戲而已。換上一個主審,以顧老三的那點本事,立時就錯漏百出。

  那文士抓了顧老三話中的破綻,看著很巧妙,其實並不高明。吳知州心算或許不行,但處理這種誣告案,以其多年基層為官經驗,實在不值一提。

  在圍觀眾的嘲笑聲中,顧老三被押回了監牢。

  黃僉事見顧老三被押走了,說道:“那賊人既然是州署重犯,黃某就不強求了,這古家父子卻是要帶走的。”

  吳知州道:“吳某想請教,黃僉事到我州署大堂拿人,依的是朝廷哪條律令?”

  黃僉事道:“吳知州不許也罷,那黃某就在州署外等候。”

  吳知州搖了搖頭,側過身看向那文士。

  那文士道:“素聞衛所軍紀渙散,為官者多不識朝廷法度,今日才知竟已敗壞若斯。一衛之指揮僉事,居然敢到一州之正堂拿人,若不加以懲戒,將來還不知要鬧出什麽亂子。來人,將黃昊拿下!”

  黃僉事見那文士居然命人拿下他,頓時火冒三丈,手握刀柄喝道:“你是何人,憑什麽拿我?”

  他自覺對這些文官面子上已足夠禮讓,這些人卻根本不把他當回事。雖說大明文貴武賤,可他好歹也是正四品朝廷命官,不是堂下那些小民百姓,可以任人拿捏。

  那文士道:“本官巡按陝西禦史任春元,你敢抗命麽!”

  黃僉事聽了,就如一盆涼水當頭澆下,火氣全消寒氣頓生,手離了刀柄便即抖起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下,顫聲道:“下官不知是任按院,請恕失禮之罪。”

  任按院道:“不知者不罪。你不敬本官只是小事,罔顧朝廷法度,本官卻饒不得你。祝同知!”

  祝同知忙趨前應道:“下官在。”

  任按院道:“你是今日主審官。黃昊擾亂公堂,應當如何懲處?”

  祝同知道:“這……”

  任按院道:“不知道麽?”

  祝同知躬身道:“應責以仗刑。”

  任按院點了點頭,走到一旁。

  祝同知看了看任按院,又看了看吳知州,那二人立在公案旁,均無升座之意。當下隻好硬著頭皮坐了上去,拿起醒木拍在案上,聲響已大不如前。抓了一把白頭簽扔在地上,說道:“秦州衛指揮僉事黃昊擾亂公堂,重責十大板!”

  幾名衙役便上前去,小聲說道:“黃老爺,得罪了。”下了黃僉事的兵器,扒了他褲子,按在地上打起了板子。

  古成冶見方才還耀武揚威要拿他們父子的人,如自己一樣吃了板子,心頭一陣莫名酸爽,似乎屁股也不那麽疼了。

  黃僉事挨過了板子,掙扎著自己提上了褲子,正欲告罪離開。任按院說道:“將黃昊帶至按院收押起來。”黃僉事忙道:“任按院,為何要關押下官?”

  任按院道:“你方才說衛所鐵料、鐵器帳目不對,難道不是實情?”

  黃僉事張了張嘴,卻是無言以對。因為無論說是或不是, 任按院都有關押他的理由。幾名差役上來押走了黃僉事,那六名跟著他過來的兵丁則被遣回了衛署。

  任按院出了大堂,一眾秀才上前躬身行禮,齊聲道:“見過任直指。”任按院對眾秀才訓誡一番,由吳知州陪著,在百姓一片“青天大老爺”的讚譽聲中離了州署。

  大堂上祝同知呆坐了半會,書吏上前提醒了一句,他才意識到下面還跪著好幾個人。於是說道:“今日天色已晚,本案明日再審。薑大田、劉三娃、高根水三人有誣告之嫌,暫且收押。古常勇、古成冶回家待命,未結案前不得離城。退堂!”拿起醒木拍在案上,起身匆匆離了大堂。

  ※※※※※※

  PS1:明代巡按禦史在地方辦公的行署叫作按院,因而百姓常以“按院”稱巡按禦史本人,這和稱分巡道為分司是一個道理。士人階層則稱其為“直指”,是以之比擬漢代的“繡衣直指”,有時也以“先生”呼之。

  PS2:巡按禦史品級不高,但權力極大,明代中後期的官場又是馬屁成風,除了巡撫、總督這種級別的大佬,多數官員見了按院都要自稱下官。若是進士官,也常用“侍生”、“晚生”等謙稱,很多情況下這比自稱下官還要肉麻。

  PS3:明初軍事司法機構相對獨立,五軍都督府、地方各都司皆有斷事官,專理軍方訴訟,但地位在三法司之下。正統以後,武官地位越來越低,軍隊的司法也漸操於文官之手。《明會典》載:“若軍官有犯,在京從都察院,在外從巡按監察禦史、按察司並分司密切奏請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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