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以來,議論繁多;言詞激切,致乾聖怒。”————————【節寰袁公傳】
次日一早,氣溫驟降。果然如皇帝昨夜所說的那般,下半夜的時候就開始落起了大雨,雨聲攪人清靜,夜裡更加的寒徹。皇帝體念潘勖和射堅兩人回去不便,特意讓人在宣室找了個偏室供其休憩。直到清晨,雨勢才漸漸的小了起來,但空氣中仍飄灑著濛濛細雨。天色晦暗陰沉,未央宮前殿的台階、廣場都被雨水淋濕,鋪砌的石板都變作了墨色。
漢製,無論大朝抑或常朝,百官都得先在殿前兩側的走廊上等待,三聲鍾響之後方可上殿。此時走廊上各站著一批身著朝服的官員,他們才來不久,但清早的細雨卻很快浸濕了人們的朝服,甚至有些人的胡須和鬢角都被雨水沾濕一片,清風微涼,所有人都迫不及待的等候著上殿的鍾聲。
站在眾人前列的有三個人,其中一名老者蒼髯皓首,頭戴三梁進賢冠,內著玄色朝服,外罩一件絳色紗袍,腰間佩戴著金印紫綬,此人正是三公之一,濟南國人,司空淳於嘉。他微微睜開眯縫的雙眼,對站在後面的一人說道;“已經去催了麽?”
那人年紀約莫四十多歲,穿著與淳於嘉相似,區別只在於他戴著二梁的進賢冠,腰間佩的是銀印青綬。此人現官居九卿之一的衛尉,喚作張喜。他是汝南細陽人,先祖為趙王張敖,曾祖是孝和皇帝時大臣張酺,故司空張濟是其兄。這個張濟不是現在西涼軍中的將軍張濟,而是孝靈皇帝的老師,為皇帝講習儒學。中平年間,曾和劉寬、楊賜、劉陶等人共同上書請求治理太平道,被皇帝所看重。
單論官爵,衛尉張喜比不過司空淳於嘉,但若是論家世,出身汝南大族的張喜完全不是濟南人淳於嘉可以比擬的。但在這公共場所,張喜還是沒有拿大族的架子,對淳於嘉揖道:“已經去催了。說是陛下早起時偶感不適,先傳了太醫令過去,是故有些耽擱。”
淳於嘉眯著眼仰看數重台階上的殿門,殿上整齊的站著一排虎賁,心裡有些疑惑:“陛下的身體不是已經痊愈了麽?這幾天甚至能躬親批奏,與侍臣們議論經學,赴上林與將士們騎射,怎麽病情又起了反覆?”
張喜卻笑了,湊到淳於嘉身邊小聲說道:“這正說明這幾日的事情都是虛言,陛下病情反覆,如何能正常理政?我等不如上書請陛下好生靜養,這批奏之權,不就又能回歸台閣了麽?”
真有如此簡單?淳於嘉沉吟不語,前幾天皇帝從未宣召過任何一個公卿大臣,每日都只是與那些內朝侍臣們在一起。但在尚書台一事後,皇帝當即在柏梁台見了太尉馬日磾,誰也不知道君臣幾個講了什麽話。
淳於嘉老成持重,出身也不容小覷,雖然祖上未曾出過高官,但青州淳於氏,代代出儒生。以經學傳家,在士人中頗有威望,雖不屬於朝中關東士人的核心階層,但也有著獨特的地位:“批奏之權本非臣子所有,如今朝廷情況特異,國家又殊為英睿,收回去也並無不可,我等何必強求之?強求而不得,徒為他人笑耳。”
張喜皺了皺眉頭,顯然是不認可淳於嘉的話,但他礙於身份、場合,不敢與其抬杠,隻拱了拱手,便不再言語。
這時候,太尉馬日磾也朝他看來,兩人對視一眼,一時間都沒有開口說話。他二人身後各自站著一批官員,籍貫以關東關西為界,中間是一條很寬的走道。在這兩批人外,還站著以前將軍趙謙為首的第三方勢力,
人數稀少,大都是曾經委身事董的。無論關西還是關東士人,都與其保持著若有若無的一段距離,隱隱有排斥之意。 看著這對峙的三方,司空淳於嘉默然一歎,這時,他竟然看見王允對太尉馬日磾打招呼:“馬翁叔近日可還安好?”
馬日磾不矜不伐,衝王允回了一禮:“勞司徒掛念,朝中無大事,老朽近日能食能寢,一切安好。”
王允神色微微一動,像是沒有察覺到對方話裡有話:“陛下昨日手詔下發公卿,太尉應當知道了?”
“老夫自然拜讀過陛下手詔,以前批奏之權暫攝於台閣公府,那是因為國家年幼,故作權宜之計。如今陛下聰慧,朝野共知,由陛下批覽奏事,老夫以為並無不可。我大漢如今便像是人染沉屙,非英主不能治之,天子明斷,躬親批奏,正是我漢室之福,王司徒應該也是樂見於此的?”馬日磾笑著反問道。
王允沒有在這個明顯不佔理的地方糾纏,他心裡雖然惱恨不悅,但還是大方的擁護了皇帝的舉動:“自當如此,陛下年紀尚幼,雖然少年聰慧,但親政還是太早了些,如今批閱奏疏,熟悉政事,倒也不晚。再有我等從旁輔佐,漢室再興昭宣之治,指日可待。”
馬日磾聽出了王允話語中的暗示,知道他仍然不甘心將大權交還皇帝,想當初王允密謀誅董,是多麽的大義凜然,到如今卻不願看清形勢,走進了爭權奪利、不聽諫言的怪圈。他話裡有刺,道:“陛下英睿,固然是昭宣之姿,但滿朝公卿,卻未見有如霍氏者。”
王允面色一僵,隻得訕訕地住了嘴,雖然他早已自比霍光,但當著這麽多人的面,還不至於到那麽狂妄的地步。
馬日磾有意在今日朝會依仗皇帝之勢,給王允一個教訓,以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不欲與他多費口舌。而王允也知道在蔡邕案上,自己斷然拒絕馬日磾後傷透了他們的心,導致他們聯合皇帝。如今緩解無望,王允也只能在朝會中走一步看一步,與馬日磾等人好生鬥一番了。
此時從殿中出來一批人,走到廊下無意間緩解了逐漸尷尬的氣氛。
為首的是小黃門穆順,在他身側並肩站立的則是一個五十余歲的老者,身著外絳內玄的朝服,頭戴二梁進賢冠。
廊下眾人識得此人正是太醫令脂習,一大早就進了宮去給皇帝瞧病,如今出來,想必是診完了。於是有幾個人湊了過去,七嘴八舌的問道:“脂太醫,陛下如何了?常朝可還繼續?”
黃門侍郎丁衝更是不客氣的問道:“這究竟是何緣故,昨日我於柏梁台隨侍禦前,陛下氣色可還是好好的!怎麽才過了一晚就變了樣?”
眾人吵吵嚷嚷的圍在脂習旁邊,想從脂習口中求得消息。
被眾人忽視的感覺讓穆順很不悅,這些人眼裡只有同屬士人的脂習,根本沒有把他放眼裡。穆順假意咳了一聲,作色斥責道:“肅靜!諸公久居廟堂,難道還不知宮門儀製嗎?大殿之前,爾等不屏氣以待詔命,反聚論會談,這是做大臣的樣子麽!”
在場眾人那個不是出身世族?被宦官當面呵斥,那些圍在脂習身周的人氣得差點原地跳起來:“穆順!你不過是個六百石的小黃門,有何資格呵斥朝中大臣?”
穆順聽了大怒,朝那人望去,卻是個當日在尚書台罵他的老熟人,尚書右丞趙戩。他強忍住心頭火氣,道:“吾雖宦寺,但也知朝廷規矩,相比之下,你在未央宮前殿大喊大叫,倒是失盡了禮數!”
“你!”趙戩被穆順反駁的說不出話來,指著穆順的手都被氣得發抖。想他們這些朝中士人,自袁紹誅殺宦官以來,那些余孽見到他們無不是畢恭畢敬,何時受過這種氣?
這才過三年,閹宦又要死灰複燃了麽?
不僅是趙戩的同僚,就連起先站在一旁笑著看熱鬧的關西士人這時也是神情嚴肅,顯然是想到一處去了。
在對付宦官這一根本問題上,士人們的槍口可謂是出奇的一致。但現在的情況對他們頗為不利,在殿前聚在一起高聲談論的是他們,目無儀製的也是他們,這讓那些道德君子們很是憋屈。
這個時候他們退也不是,進也不是,正在兩難之際,倒是王允沉聲道:“朝臣心急陛下,失禮也情有可原。而你不過六百石,哪裡敢呵斥大臣?莫以為有陛下寵信,就可不懼獄卒之威!”
身後的衛尉張喜知道王允有意殺穆順的威風,收士人之心,上前一步,站在王允身後:“兵衛何在!”
隨即揮手讓屬下都候召來了幾名兵衛,將穆順給圍了起來。
穆順又驚又怒,大叫道:“宮禁之中,你們這是要幹什麽!”
“先將他押住看管,待老夫稟明陛下,再做處置。”王允說完,便再也不看穆順一眼,他與馬日磾等人幾步邁到脂習身前,說了最為關心的問題:“元升,陛下聖體如何?還能主持今日常朝麽?”
太醫令脂習,字元升,京兆人,為人慷慨仁義,通曉經學雜說。中平年間被公府征辟,舉高第,除太醫令。見穆順這個皇帝身邊的親信都被王允給捉拿,他不敢怠慢,拱手答道:“回明公,據陛下身邊的中黃門所說,昨天夜裡起了大風,把帝寢的窗戶吹開了。陛下一時不防被冷風侵體,所以早起時有些著涼。下官親自查看過,沒有什麽大礙。”
馬日磾知道王允對宦官深惡痛絕,此時無論是出於立場還是本心他都不願搭救穆順,索性當做沒看到:“國家無事便好,只是我等還要過多久才能進殿?”
脂習看了被人押下去猶在掙扎的穆順,心有余悸道:“現在就可入內,諸公久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