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之官,自九卿、百執事,外至一郡縣吏,非無貴官大職可以行其道也。”————————【上范司諫書】
大朝是皇帝先入殿等候群臣,常朝則是群臣先入殿等候皇帝。
三聲鍾響過後,路寢殿裡便傳出皇帝升座奏樂的聲音,然後再是一聲高聲叫喊:“吉時到,陛下臨朝。”
像是得到了信號一般,眾人依次步入路寢殿,卻發現皇帝已然在裡面等著了。雖然有兩名謁者早已放下簾子用來遮擋禦容,但還是依稀可見皇帝樣貌,他頭戴通天冠,身穿上玄下纁的朝服,外罩絳紗袍,內著皂緣中衣,上衣以象天,下裳以象地。雖然身子單薄,但他正襟端坐在禦榻之上,劍眉上揚,鳳目微張,隱隱然透出一絲君王氣象。
五個常侍謁者分別站在兩旁及禦前,負責監察朝會禮儀,他們齊聲傳道:“趨!”
這時侯官員們無論大小,都將兩手下垂合攏,配合著旁邊樂府官員敲擊的音樂,低著頭小跑至皇帝面前,然後依次下跪稽首,將冠冕靠在手掌上保持一會時間後,緩緩起身。謁者依次從大到小向皇帝高唱百官的名爵,比如‘司徒、錄尚書事王允、太尉馬日磾、司空淳於嘉叩見天子。’
這種朝覲禮節叫做讚拜宣名,皇帝坐在上面看著朝臣伏身稽首,聲勢恢弘,讓皇帝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豪氣,為君者,便當如是!
趁著謁者讚禮的功夫,皇帝盡量把朝臣的名爵和樣貌統統記在腦海裡,以備問詢。
在樂府和謁者的引導下,百官再次稽首伏地,一齊發出聲如山呼般的唱頌作為朝會行禮的尾聲:‘某官臣某叩見陛下,願陛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苗祀此時已走到皇帝身側,見不是穆順,皇帝略有驚異,知道出了事故,但他不能為了一個宦官而擾亂常朝秩序,於是衝中間一名常侍謁者點了點頭,那謁者便向前高聲宣道;“製曰:起!”
這一聲猶如洪鍾大呂,響徹路寢殿,就連剛才五個謁者齊呼都未必有他一個人的大。別說底下的官員們,就連皇帝都為之動容,這一嗓子都快比上後世的高音喇叭了。
謁者本是國君左右掌傳達政令的近侍,有奉使出行、監視等責。歷來選拔謁者時除了品德學識以外,還要求個人儀容端正,說白了就是只有既長得帥同時又是學霸的人才能當謁者。
是故當那名謁者傳旨完畢,轉身稽首時,皇帝眼前頓時一亮。這人不僅聲音清越,身材更是高大,而且形貌昳麗,實在是一個鄒忌那樣的美男子。
“他是誰?”看著那名謁者轉身走回了官員隊伍,皇帝對苗祀悄悄問道。
“這是征西將軍的從子,常侍謁者皇甫酈。”苗祀小聲提醒道。
皇甫嵩的侄子?皇帝點點頭,默默將此人記了在心裡。
稽首宣名之後,百官謝恩,按官職高低依次就坐於席上。最前面是三公的座席,太尉馬日磾、司徒王允與司空淳於嘉並列而坐,王允肩負錄尚書事、總朝政等實權,故坐於中間,坐席略微靠前。而在三公之後,九卿之前,則另有一排單獨的座席。
漢時朝會,百官都是接席而坐,唯有尚書令、司隸校尉和禦史中丞三人在朝會上享有單獨的座席,號稱‘三獨坐’。不僅顯示皇帝對他們的特殊禮遇,更是有在朝會時監察臣子、凌駕九卿百僚之上的權力。
此時尚書令由士孫瑞坐於中間,席上禦史中丞桓典和司隸校尉黃琬對坐。余者九卿及下屬臣僚、議郎、博士等官都列坐在後。
就如同後世開會一樣,甫一開始,皇帝得先講幾句場面話:“昨夜不慎著涼,今天早上頭腦昏沉,故請太醫令前來診斷,耽誤了常朝的時辰,讓諸卿久等了。”
眾人皆告罪不敢。
趁著底下臣子謙讓的功夫,皇帝又道:“以往聽近侍說起民生如何多艱,黔首飽受饑饉,常常易子而食,苟全性命於亂世而不可得。我還以為是誇大,直到近來看了奏疏,又召臣子問詢,才知道果真如此。如今國事蜩螗,區區不賢之軀,難以濟天下,還望諸卿勠力同心,矢志輔佐,興祖業,除弊事,還百姓太平。”
這話說的冠冕堂皇,讓人挑不出錯來,皇帝把拿回批奏權的目的解釋成了體察民生,要致天下太平。有些本不堅定的臣子頓時就動搖了,如果皇帝奪回批奏權是為了一己私欲,那誓死也要一爭,可若是為了治理天下?
難道臣子還想攔著皇帝治國不成?
‘不賢之軀’什麽的都是謙辭,因為這場面話放在以前,任何一個中人之資的皇帝都說得出來。但其可貴之處就在於這番話出自一個長於深宮之中,登基不過三年,無人教導學識和治國方略的小皇帝。小小年紀能有這種過人的見識,實在是讓人驚歎。就連司空淳於嘉都不由的暗自點頭,看來內朝官從宮裡傳出來的流言是確有其事,當今皇帝不僅聰慧早熟,還憐憫蒼生疾苦。
有了皇帝這句話,再加上馬日磾奉表稱頌以示擁戴、王允暫且退讓,批閱奏疏乾預朝政的事很快便讓大多數朝臣無話可說。
這時張喜出聲道:“稟陛下,衛尉臣喜昧死進言。”
皇帝面色不變,微微頷首。苗祀會意,代為說道:“製曰:可。”
“陛下欲興祖業,臣雖愚鈍,亦知忠君為國。但陛下雖才智過人,卻未曾理政,甫自批奏,難免有所缺漏。且臣民奏疏之中,涉及廣博,如某地布施教化如何、每年歲收如何、山川形勢如何、奏中用典及措辭又是如何,便是能臣也需積年方才熟稔,況乎陛下耶?”這話帶著說教的意味,像是長輩勸導後輩一樣。當然,在張喜眼中,皇帝就是個不諳政事的孩子。
一旁侍中楊琦幾乎是下意識的出言反駁道:“照衛尉所說,陛下就只能垂手而立,看著臣子如何施政,如何批奏了?”
“不敢,批奏之權本是至尊所有,臣下萬死不敢僭越。”聽了皇帝起初的開場話,張喜已經不再抱有重奪批奏權的念頭了,他曾與王允私下商量,既然批奏之權被皇帝收去已成既定事實,倒不如退求其次:“只是臣敢請陛下在批閱奏疏時,常詢近侍,或選拔大臣教習輔弼。如此,陛下方能漸漸熟知政事,振興祖業。”
一旁尚書右丞趙戩、侍中劉艾、城門校尉崔烈等人紛紛附和:“是矣!自董卓伏誅以來,關中太平,百姓安樂,全賴司徒匡扶社稷之功……”
馬日磾凜然,立即反應過來,這是群臣借機推舉王允,想讓王允當攝政大臣!他兩手握住笏板,準備等這些人說完再馬上代皇帝表示反對。不料這些人說的用意雖與馬日磾所想一樣,但內容卻大相徑庭。
“如今陛下年已十二,正當延請大儒教授典籍,如孝元皇帝故事。”
聽到這裡,皇帝、王斌等人臉色刷地變了。孝元皇帝的老師是名臣蕭望之,是孝宣皇帝駕崩前親自指定的遺詔輔政大臣之一,王允做不了外戚,得不到遺詔,只能退而求其次,博得一個帝師的身份,以堂而皇之的輔政。只要做了皇帝的老師,不僅可以輔政,還可以站在老師的身份上對皇帝的所為大加批判,皇帝便是再反感,也要顧忌師生名義。
這就是王允與張喜等人暗地商議的定策,皇帝可以乾預政事、批閱奏疏,但作為讓步,王允需得到讓自己真正總朝政的名義,從而改變如今這麽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尷尬局面。只要有了帝師的名義,王允就可從容的號令群臣,真正做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至於皇帝是否親政,當初昭帝與宣帝都已成年,霍氏不照樣輔政掌權,讓皇帝在一邊‘垂拱而已’?
“咳!”就在這時,王允開口了:“老夫學識淺薄,才德不堪,恐難教授陛下學問。”
“司徒過謙了,君世為州郡冠蓋,經學傳家,正是一時之選……”
起哄阿諛之聲滿溢朝堂,很快就將王允的自謙之辭給蓋了下去,在這附和聲中, 王允表現得非常無奈,像是在逼他做不願做但又不得不做的事情一樣。
沒有人在乎皇帝的想法,或許在有些人眼中,皇帝的想法根本不重要。
但皇帝哪能讓朝會的節奏被王允把控,作為過來人,這段時日更是惡補漢代禮製典故,雖然王允等人所為出乎他的意料,但他還是想到了反擊的法子:“卿等所言甚是,只是王司徒錄尚書事,既要操心國事,又要教授學問,一心豈能二用?延請帝師一事,宜當慎之又慎,徒有一人恐難成事,諸卿熟悉名士,當縱其所言,各有舉薦。”
士孫瑞為人機警,頓時明白了皇帝的意圖,延請師傅跟皇帝親臨政務一樣都是無可阻攔的事情,既然如此,與其讓王允一人為師,倒不如多找幾個德望才能都不遜於王允的人來分擔影響。而且皇帝話裡已經表示的很清楚了,當了帝師,就只能一心教授學問,而不能分作他用。
“臣昧死進言,太尉馬日磾,少習明經,注釋經典,為世所稱,臣薦其為師,以教習陛下學問。”
皇帝對士孫瑞的提議表示認可,但他似嫌不夠:“我前日聽聞龍亢桓氏,以《歐陽尚書》傳家,世習經學,桓榮祖孫三代皆為帝師。禦史中丞桓典曾謀誅宦官,不懼權勢,忠義炳著,正直清白,又有家學,亦可為師。”
這是臨陣點兵,拿桓典來與王允頂缸了,王允有誅董之功,桓典也有與何進謀誅宦官之功,王允有才學,桓典更是經學傳家,世代出帝師。再加上頗有德望的馬日磾,王允在帝師的候選者中頓時就顯得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