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夷谷中,明月高懸。抬頭一線天,皓月正當中。
美景不逢良辰,自是落寞無人賞。
谷中將士們紛紛與逝者告別,來去絡繹不絕。
有戍卒從軍前,以簫給喪事。簫不離身,一曲哀樂在山谷中回響。
不一會,有戍卒高歌一曲《蒿裡》挽歌:
蒿裡誰家地?
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躕!
……
一曲《蒿裡》,歌盡了生死無奈:
蒿裡是誰家的地方?無論賢明或者愚鈍,魂魄都聚斂在這裡。鬼伯催促得是多麽的急啊,容不得人一絲的猶疑!
《蒿裡》曲畢,又有哀樂《薤(xiè)露》高歌:
薤上露,
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複落,
人死一去何時歸?
……
薤是一種草,細長中空,花紫色。
高歌一曲唱得是:薤上零落的露水,是何等容易乾枯。露水乾枯了明天還會再落下,人的生命一旦逝去,又何時才能歸來?
高歌之人,聲如洪鍾。一曲《薤露》,三、七言交替,錯落有致,變化多姿,感情纏綿舒緩,傷悲之情,令人歎息不已。
“《蒿裡》送士大夫、庶人,《薤露》送王公貴人。兄台這曲《薤露》,空有僭越之嫌啊!”
有人出言提醒,這一曲高歌《薤露》之人。
“為國捐軀的將士,貴不可言。一曲《薤露》正相宜。”
呂布在二人身邊,開口說道。區區一首挽歌,竟也要分貴、賤,沒有這些戍卒在邊關出生入死。他王公貴人,如何活得安穩。
“呂鄣尉說的是!”
那人複而高歌一曲《薤露》,吏卒亦是隨聲高歌,這高歌聲回蕩在山谷間,直衝上九霄。
曲畢,人人皆有腫著雙眼,望京觀默默吊唁。
吏卒們身無旁物,多有雕辟邪人面隨身不離。不知道誰先在京觀之前插了一個辟邪人面,後而效仿者雲雲。
大軍離開滿夷谷,京觀之下,密密麻麻立滿了辟邪人面。提支就塞所有吏卒,守護著逝去的戰友。
督瓚,被栽在了這裡。無手無腳,一動都不能動,背部瘙癢也只能忍著。
睜開眼,就能看到這血淋淋的京觀。
抬起頭,督瓚見到了郎伯當和陳促。此二人登陰山而上。
督瓚知道,私鹽事敗,他們一定北上宿虜塞。
今天,自石門鄣出的糧車,一路走過邊關鄣塞、烽遂、諸園,撥發軍糧。最後剩下的半數軍糧,會由宿虜塞北入鮮卑。
私鹽出塞事敗,郎伯當一定會力保軍糧順利交到鮮卑人手中。
可惜我督瓚,被永遠留在了這裡。
遙想二十三歲,及冠三年,以良家子入邊軍。督瓚也是一腔報國熱血男兒。
以武勇,為屯長、曲侯、為千人、為鄣尉。一路穩扎穩打,後多有殺敵建功,終不能再次升遷。
督瓚恨啊!
恨那舉居位之人,都乃酒囊飯袋之徒。便是出身好了些,終日對他吆五喝六。
直到她出現了,那個白夫人。許給他比兩千石高官,督瓚如何拒絕。
如今回想,真羨慕那呂布,快意恩仇。
蒼天啊!
我為何還不死?
……
歸途上,戍卒們看著呂布的背影,又肅穆了幾分。身後載著私鹽的牛車,“轟隆隆……”“轟隆隆……”似在為呂布奏響凱歌。
只是這凱歌,悲壯了些。
劉侃與呂布策馬並行,回憶這夜晚種種,忽而想到,呂布又怎會築京觀,示威?
他現在的對手,想都知道,必是貴不可言之人。他所能依仗的,只有軍中這點威名而已。
“京觀非君所築?”
劉侃問起呂布,聲音很低,怕別人聽去了旁生枝節。
“築京觀者,要毀我呂布邊關之名。時方雖為急中生智,但一言、一行、每一滴淚,皆出自肺腑。”
呂布胸懷坦蕩,不可置否的點了點頭,對劉侃說道:“私鹽之後還有軍糧,某便不與你同歸頭曼城了,私鹽你且代我收於倉中。”
“軍糧也要出塞?”
劉侃眉頭緊鎖,糧不比鹽,消耗巨大。若是出塞販於鮮卑,可不是區區十車。百車、千車,皆有可能。
押送這麽龐大的軍糧出塞,隨行兵卒恐數千人。邊軍之中,這麽大動靜,居然從未有所耳聞。
“放心,你劉氏江山,布已抗在肩頭。”
呂布這話,半有挖苦之意。六百石的一鄣之尉,居然以漢室宗親為榮,總是覺得好笑:“邊軍糜爛,此一役某必將他連根拔起。”
“奉先可需相幫?”
劉侃眉頭緊鎖,呂布說得輕巧,他知道有多難。
“靜待時機吧”
呂布說完,與劉侃告辭,策馬狂奔支就塞。
“鄣尉!”
頭曼城假司馬就在二人之側安靜的聽著,望著呂布的背影對劉侃說道:“不如我帥本部人馬,助呂鄣尉一臂之力。”
“靜待時機吧!現在還不是時候。”
……
支就塞,鄣尉府。
楊彪、毛欽還在對弈六博。呂布一行一日,不知結果如何,二人也只能在此等待。
六博不能停,位置不敢動。
生怕何時那林闊悄悄進來,發現呂布不在。牽一發動全身,一點紕漏,都會讓呂布秋射歸來後的布局,付諸流水。
“鄣尉回來了!”
唐琳心細,遙見呂布策馬歸來,立即通知楊彪、毛欽。
“可算回來了。”
楊彪站起身來,搖晃著僵硬的手臂:“天明將至了吧。”
“我看差不多了!”
毛欽也是搖晃著僵硬的四肢:“今後再也不行這博戲了。”
“子曰:君子不博。孔夫子誠不欺我。”
動動身體,傳來“啪啪”的響聲,楊彪與毛欽,相視而笑。
……
城門處,呂布近了。
自東向西歸來,身後地平線上,是一抹魚肚白。
城頭上, 苓兒等了一夜。見呂布黑裘不見,中衣外套甲胄,立即吩咐身旁秋奴,去為呂布取來衣物。
呂布看著城頭上的苓兒,仿佛是夢回前世。這一幕,無數次出現。城頭之上,苓兒徹夜不眠,等他凱旋。
太陽的最後一縷光輝,透了出來,映在苓兒的臉上。那水一般的眸子裡,似有千言萬語奔湧而出。
最後,化為喃喃一語:“呂郎,苓兒就知,哪怕是單人獨騎,你也會凱旋而歸。”
下步道題苓兒快步迎向呂布。呂布下馬,向苓兒走去。張開雙臂,用力的將苓兒擁入懷中。
身後是。
剛剛探出頭來,那金黃的驕陽。
呂布放開苓兒,她今日沒有梳雙丫髻,而是挽了發髻。頭上倒是缺了一支,鑲碧玳瑁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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