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他們……無關……”
杜睿個子矮小,站在氣勢逼人的陳船山面前,卻沒有半點的退縮。
陳船山的視線投向杜睿,眼神中的威壓尚未消失,很自然地延伸到了杜睿那裡,心中有著一口浩然正氣,隻畏天地,隻敬尊卑禮儀,有著自家的道,所以,這威壓也就格外的厲害,換成在場的大部分人,都會在這眼神威壓下退縮,又或者是不自然。
然而,杜睿卻沒有絲毫的變化。
杜睿同樣在望著陳船山,目光沒有絲毫的閃躲,眼神也沒有半點的變化,一開始是這樣,現在也是如此,但是,他並沒有和陳船山進行眼神對抗,只是淡淡的望著,就像是一面無形無質的鏡子,將陳船山映入了鏡子之中,所有的威壓全都蕩然無存,你不可能擊倒無形的存在。
是的,杜睿就像是一面由空氣組成的鏡子,容納著一切,反射著一切。
這是一個無法擊倒的存在。
“殿下,現在是辰時三刻……”
陳船山向前兩步,眼神中的威壓很自然地消散。
他盯著杜睿,沉聲說道。
“臣乃是劍宮教習陳安民,此刻,乃是殿下上堂之時,作為殿下的伴當,這兩人有著勸慰殿下上進的職責,如今,殿下不曾前來學堂受教,豈不是這兩人之錯……”
陳船山言辭嚴厲,話語內容有著邏輯。
這時候,杜睿本該出言辯駁,按照常理,本該如此。
可惜,杜睿並非一般的學子,他無須和陳船山爭論,也不會和對方辨出一個勝負,論出一個輸贏,他沒有理會陳船山,反而調頭望著還有些失魂落魄的杜琥。
“要上堂了……有何……指教?”
他說話速度依舊很慢,並沒有什麽威嚴如獄的氣勢,聽他說話的人卻像是被某種情緒被驅逐了一般,這情緒便是不耐煩的情緒,是的,不管是一旁沉默如山的陳船山,還是性情暴烈的杜琥,都沒有在杜睿慢慢說話的時刻,在旁邊插話,而是靜靜地等他說完。
杜琥望著杜睿,眼神不見絲毫暴烈,表情難得地變得溫順。
只有面對燕王杜允的時候,他才會有著這樣的神情,只是,這表情也並不常見,有外人的時候,絕對不會展現出來,因為他知道,強悍是他的特征,讓他不會被其他人小覷的特征,一旦露出了軟弱的狀態,也就會被某些人笑話,甚至,暗地裡針對著他。
然而,這時候,他卻不自覺地露出了這表情。
杜睿的聲音在他耳邊回蕩,這聲音把他從茫然無措的狀態中拉了出來,瞳孔在眼眶內轉了轉,杜琥眨了眨眼,暴烈的情緒將溫順驅逐開去,以前那個粗魯狂暴的杜琥又回來了。
但是,此時的他心中有著一絲怯然。
這一絲怯然是對杜睿的怯然。
他胸中憋著的那股無名火再次燃燒起來,就像是一團在夜色中熊熊燃燒的篝火,然而,他卻不敢把這怒火投向面前的杜睿,明明是杜睿讓他憤怒,他卻潛意識地忽略了這個問題,而且,面對杜睿的問話,杜琥竟然差一點就此點頭,就像是一頭在主人面前搖尾乞憐的狗。
他醒覺了這一點,更加覺得羞憤。
杜琥並沒有回答杜睿的問話,也沒有繼續糾纏。
一臉通紅的他冷哼了一聲,朝著一旁的伴當和遠方喘著粗氣的老宦官怒吼著說道。
“走……還愣著幹嘛?吃屎?”
話音未落,他已經轉過身,背對著杜睿,向著廣場的另一側行去,跨著大步,沒幾步也就消失在了廣場的那一頭,隨後,他的那些伴當紛紛向杜睿躬身施禮,
不再像以前那般忽視這一位十三殿下,這會兒,哪怕杜睿真的是一個瘋子,也是一個不容輕視的瘋子。老宦官輕輕咳嗽著,從杜睿跟前走過。
他是唯一不曾向杜睿行禮的家夥,並且,遠遠地望了杜睿一眼,並且,那眼神非常的陰狠,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毒,身為范陽盧的家奴,天生就對杜家人有著仇恨。以往,身在長安城,住在大明宮,老宦官是將這心態隱藏著的,然而,剛剛被陳船山的浩然正氣一擊,也就再也無法控制內心的陰暗面。
然而,就在他偷瞄杜睿之際。
一個聲音在廣場上空回蕩。
“無禮……”
一枚戒尺從陳船山手上飛了出來,向著老宦官投擲而去。
老宦官腳尖一點,整個人像箭一般向前竄去,速度奇快無比,然而,那戒尺卻從像是長了眼睛一般,同樣加快了速度,變幻了飛行的軌跡,依舊追著老宦官的身形飛了過去,隨著他一起消失在廣場的一角,在那面白牆之後,傳來了老宦官的一聲悶哼。
這悶哼聲頗為痛楚,看樣子,像是受到了重擊。
隨後,一個黑點從白牆上飛了出來,瞬間變大,正是陳船山的戒尺,重新回到了他手中。
接下來,怎麽辦?
瞧著一臉平靜,平靜得幾乎沒有表情卻又和木訥扯不上關系的杜睿,哪怕有著浩然正氣,只差一步便能將這浩然正氣一以貫之融會貫通的陳船山,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態度去面對他。
這並非一個普通的學子。
他是皇子!
而且,並非一個正常人!
以前,皇子學徒犯錯,他可以懲戒皇子的隨從內侍,可以懲戒那些跟隨皇子的伴當學員,一般情況下,皇子們大多會保持著沉默,任由教習們這樣做。這是一種默契,他們這樣做,表示他們認錯了,也遵守禮儀之道,隨從內侍受到懲戒,相當於替他們受罰。
唯有這樣,方才是天潢貴胄的風范。
皇子們清楚地知道,劍宮內,他們的一言一行全都受到了監控,會被記錄在卷宗中,放入大內秘庫內,隨時等候著皇帝老子的翻閱。
言行若是不謹慎,便會在皇帝老子那裡留下一個壞印象。
哪怕是對皇位寶座沒有半點覬覦之心的皇子,也不願意被人在卷宗中記下行為不檢的記錄,畢竟,成年之後,若是無望皇位的皇子都會獲得封君的稱號,根據封地的財富人口獲得一份錢財,錢財的多寡和封地的財富人口多寡有關。
就像邯鄲君杜睿,他獲取的便是邯鄲一地的賦稅。
當然,這只是名義上的,並非邯鄲一地上繳的賦稅全部歸他所有,而是按照某種比例,最後將那一份錢財由內務府交給了杜睿。
邯鄲之地位於燕趙中原,在一兩千年前,乃是大國趙國的都城,地處中原,交通方便,乃是非常有名氣的大城,現在雖然沒落了,卻也出產豐富,物流發達。邯鄲重新落入大唐帝國的直轄之後,雖然變成了一座兵城,不過靖邊軍節度使馮槊不僅知兵,也能安民,邯鄲城不曾因為金戈之氣失去民生。
所以,杜睿現在一年的收入不菲。
終南君杜旭,顧名思義,終南山下那幾個縣的賦稅皆歸他所有,和杜睿相比,他的財富更多,當然,那點收入與他不過是九牛一毛,有著京兆顧氏的支持,在英宗杜臻的這些兒子中間,他可以說是最富有的一個,畢竟,郭皇后有著三個兒子,郭家的支持難免要分成三份,而單單比較財富,鳳翔郭也無法和京兆顧相比。
所以,哪怕是太子,也沒有終南君杜旭有錢。
話又說回來了,並非每個皇子後面都站著顧家那樣的龐然大物。
就算是母親出自門閥,那些門閥世家對皇子的支持也有限,這其實乃是世家門閥的生存之道,隨時都有著狡兔三窟,絕不會將所有的資本投下。
他們並沒有賭性!
豪賭的結果有可能像杜家一樣一飛衝天,但是,更多的卻是家破人亡,傳承斷絕。
這樣的結果在歷史書上比比皆是。
所以,那一份封地的收入對無心皇位的皇子們來說,是一筆無法忽視的財富。
除非是像杜琥那樣的家夥,一般情況下,皇子們在學宮都是安靜的,溫文有禮的,哪怕是犯錯了,也甘願受罰,任由身邊的內侍隨從,或者那些伴當代替自己受到懲戒。
杜睿卻不同。
他並未將自己的錯誤交給手下,任由丁三石和香蕉接受陳船山的懲戒,最主要的是,他根本就不認錯,當陳船山說現在應該是去上堂的時間,他也就點了點頭,好吧,那就去上堂,完全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在陳船山看來,哪怕自己明白無誤地告訴他,說是你第一堂課沒有來,這是錯誤,他也只會漫不經心地點點頭,說一聲好吧……
畢竟,哪怕他癡呆了十年,不可能和正常人一樣。
一個不在乎別人在自己的卷宗上寫什麽的皇子,誰也拿他沒有辦法啊!
杜睿不允許丁三石和香蕉受罰,陳船山也莫可奈何,他不可能為此和杜睿對抗,莫不成還和杜睿動手,這並不符合陳船山一直烙守的禮儀之道。
生氣?
無名怒火?
這也不至於!
胸懷浩然正氣,負面情緒便如流過巨石的溪水,不會滯留。
“殿下,請隨老夫而來……”
陳船山捋著三縷長髯,沉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