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腳步聲急速靠近。
這腳步聲杜睿也聽過幾次,一下子就浮現出了主人的模樣,腳步聲的主人是杏廬的藥童當歸,負責在外面招待客人以及抓藥之類的雜事。
以往幾次,杜睿來到這裡都是昏昏沉沉,不過,並非對外界沒有絲毫感應。
如今,這些記憶都襲上了心頭。
此時,他特意屏蔽了不少無關的畫面,那些畫面如果全部在腦海中浮現,大腦根本承受不起,唯有昏迷了事。
這二三十年以來,大唐帝國戰亂不斷。
哪怕是現在,說是和平時期,帝國和藩鎮之間,藩鎮和藩鎮之間,時常也會爆發規模大小不一的衝突,戰爭中,付出最大的代價往往是平民百姓。於是,戰亂地帶,離鄉背井,妻離子散也就成了常事。
幾年前的那些年月,許幻之並未常駐長安。
為了提高自己的醫術,他時常出門遊歷天下,天南地北都去過,哪怕是戰亂不斷的中原地區也多次涉足。每一次遊歷,他都會收留一些孤兒,像許心言和當歸等藥童便是他在遊歷途中收下的。
許心言年齡稍大,醫學天賦奇高,也就成了他的入室子弟。
當歸這樣年齡較小的,他已經沒有精力親自教導,隻好交給了自己的大徒弟司徒浪,算是徒孫輩。
不一會,一個六七歲的總角小兒從門外跑了進來,正是當歸。
因為奔得有些急,滿臉通紅,氣喘籲籲,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許幻之和許心言對望了一眼。
“當歸,還是那撥小兒?”
許幻之捋著下頜上花白的胡須,輕聲說道。
當歸沒有說話,眨了眨眼,忙不迭地點頭。
“這些家夥,最近怎麽啦?”
許幻之捋著胡須搖了搖頭,苦笑了一聲,他望向一旁肅立著的許心言,對他笑了笑,朗聲說道。
“心言,這是你的事。”
“諾!”
許心言應了一聲,向著許幻之躬身行了個禮。
隨後,他轉過身,向著杜睿躬身行禮,幅度比較大,再之後,向坐在杜睿身後左右兩側的魏嶽和莫愁躬了躬身,幅度稍小,隨後起身,輕聲說道。
“諸位,慢坐,小子去去就來!”
他的聲音清澈如水,帶著特有的韻律,非常好聽。
不一會,許心言便跟著當歸匆匆離去。
陽光透窗而入,落在杜睿膝前,杜睿偏著頭,百無聊賴地望著,識海內,經文緩緩展現,丹田內,真氣如雲霧聚集,似雨滴下降……
一旁,許幻之侃侃而談。
“不知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抑或是針灸之力,貴主人的失魂症已然大好,不像以往那般渾渾噩噩,清醒的時候會增多,不過……”
許幻之皺了皺眉頭。
“這段時間尤為緊要,若是過了這一關,也許會有痊愈的可能,若是不能,心疾加重,會變得更加瘋癲……可以的話,盡量每天都來老朽這裡,時常針灸,輔以藥石之力,說不定能托天之幸,貴主人會有所好轉……”
魏嶽點頭附和著,卻沒有出聲回復。
沒有杜睿的指示,他不敢自作主張。
這時候,杜睿突然起身。
“少爺……”
魏嶽忙不迭跟著起身,一旁,莫愁也同時站了起來。
許幻之反應有些慢,眨了眨眼之後,也跟著站立起來,他微蹙眉頭,雙目炯炯地盯著杜睿,心中想著這是不是心疾發作?
杜睿旁若無人,就當身邊三人並不存在。
他背著雙手,邁步走出雙照堂。
許幻之望了魏嶽一眼,示意魏嶽不要驚擾杜睿。
沒多久,
杜睿出了雙照堂,面前是一個小小的天井,一邊連著前院,一邊是往後院。杏廬是一所三進的小院,前廳乃是大堂所在,看診治病拿藥皆在大堂,大堂面積用後世的度量衡來計算,應該有三百平米左右,很是寬敞。
在櫃台後的那一面牆上豎著一排排高大的塗著黑漆的藥櫃,現如今,黑漆大多已經斑駁,顯得年深日久。藥櫃上有著許多抽屜,每一盒抽屜內裝著一種製好的藥草,每一個抽屜外面都寫著藥草的名字。
身為藥童,首先要熟悉的就是這些藥名,接下來,就要知道所有藥草所在的位置,最後,須得記住這藥草的形狀和氣味。
隻有這三項都達標,才能擔當拿藥的重任。
像當歸這樣迷糊的藥童,連藥名都認不齊全,也就隻能做一做接待工作,乾一些跑腿的雜事。
藥櫃很高,一旁豎著長梯,有些不常見的藥草放得很高,須得挪動長梯爬到長梯頂部才能打開抽屜取藥。
藥房所在,佔據了大半個大堂。
大堂的另外一邊則擺放著許多低矮的案幾,在每個案幾後面都坐著一個郎中,負責給病人把脈看診,負責整個大堂事務的是許幻之的大徒弟司徒浪。
至於第二進雙照堂,是許幻之看診的地方,隻接待一些達官貴人,或者醫治某些疑難雜症。小院一角的偏房則是熬藥的地方,有些病人需要立刻服藥,在偏房內,有著藥鍋、搗藥鋤、藥罐等等……。
第三進院子則是許心言等沒有家的弟子居住之所,製藥場所和庫房也在這裡。
杜睿沒有猶豫,直接便往前院走去。
莫愁緊跟著他,彼此隻有三步之遙,無論杜睿的步伐是緩是急,這距離始終不曾有著變化,她面無表情,劍不離手。
魏嶽滿頭是汗,不時抬手擦拭額頭的汗漬。
許幻之和魏嶽並肩而行,視線須臾不曾離開杜睿。
到了他這個年齡,無兒無女,隻有十多個徒弟,在他生命中,很多東西都已經變得不再重要。不過,這不代表他一無所求,相反,他到是對某些東西更為執著,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醫術!
唯有醫術!
能在醫史上寫上濃濃的一筆的醫術!
現在,他正著手寫一本醫書,書名――雙照堂筆記。
關於常見病,在筆記上篇多有記載,如何診治,如何用藥,如何因人而異都有詳細記錄,那個比較簡單。讓他煩惱的是有關疑難病症的下篇,很多疑難雜症基本就是不治之症,哪怕是他,往往也是束手無策。
比如失魂症。
類似杜睿所得的這種失魂症,遍翻醫書,也隻能看到一些零零星星的介紹和記載,至於治愈或者是治療醫案,往往一筆帶過,沒有什麽實際內容。
得了失魂症的人哪怕是痊愈也和郎中無關。
杜睿這個案例很難得,許幻之沉迷其中,大部分時間都在考慮醫案,所以,他大力勸說魏嶽帶著杜睿天天來此。
杜睿不知道許幻之的心理活動。
很快,他循著吵鬧聲向前,來到了大堂。
這裡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原本寬敞的大堂,一下子擠進了二三十個少年,小的大概十二三歲,大的也就十八九歲,一個個穿著短衫麻衣,大多隻套著半邊身子,另一側故意露出來,赤著膊,坦著胸,頭上的發髻也是胡亂地挽著,用桑木棍或者柳枝之類的別著。
這些少年大半帶著傷。
大部分家夥鼻青臉腫,多是皮外傷之類的小事,嚴重一點的也有出血,抑或是骨折,躺在草席上哀聲叫喚著,也有自以為勇敢的嘴裡不停罵罵咧咧,時不時,倒吸了一口涼氣,整張臉又青又白。
這是兩撥人。
到了醫館,兩撥人涇渭分明,各據一方,劍拔弩張,相互不停地叫囂叱罵,在言語上和對方的女眷親屬發生著各種關系。
杜睿的視線很快落在了兩個人身上。
看上去,這兩個家夥是頭目,臉上的表情如出一轍,皆擺出了一副蠻不在乎、混不吝的姿態,雖然長得不一樣,卻像是一對兄弟。
一個家夥留著長發,卻沒像其他人那樣挽成發髻,而是披散在腦後,額前扎著一條藍色的錦帶,將頭髮束在了後方。
大唐帝國乃是中央帝國,一段時間內,萬族來朝,在絲綢之路並未斷絕前,在長安城內常住定居的胡人亦是不少,故而,胡風也頗為流行。像這少年的裝扮,便是典型的胡人打扮,換在江南地區,或許會顯得突兀,在長安城卻不然。
他有著一雙濃眉,就像是濃墨潑上去一般又粗又黑,鼻梁高挺,鼻頭微翹,闊張的大嘴,靈動卻並不輕浮的眼神,下巴微微翹起,別有一番驕傲。
另一個家夥頭上寸草不生,腦袋圓溜溜的,眼睛圓溜溜,鼻頭圓溜溜,下巴圓溜溜, 身形也圓溜溜的,整個人就像是剝了殼的熟雞蛋。
這會兒,兩個人同樣在相互叫罵。
奇怪的是,杏廬的那些郎中卻各自做著各自的事情,當歸等藥童來回奔走,有的在替郎中師傅打雜,有的則在藥櫃那裡抓藥,也有的在替那些骨折了的少年正骨,所有人都有條不紊地做著自己的事情。
沒人勸架,就當沒看見這劍拔弩張的場面。
“這是?”
魏嶽神情緊張地站在杜睿身前,向許幻之問道。
這時候,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來到跟前,帶著無璞的軟帽,一張臉方方正正,鼻直口方,留著三縷黑須,須發梳理得整整齊齊。
“師傅。”
他向著許幻之躬身行禮,神情嚴肅。
這人就是許幻之的大徒弟司徒浪,現如今,醫館的大多數事務都由他管理,許幻之百年之後,醫館將交給他繼承。
許幻之點了點頭,對司徒浪說道。
“你說吧……”
司徒浪應了聲是,然後,三言兩語就說清楚了整件事。
這兩人中,留著胡人發式的是楊南楊二郎。
他父親是萬年縣縣衙六房戶房的主薄,手底下的一幫兄弟也大多是萬年縣縣衙那些小吏的子侄輩。
光頭少年陸濤,外號刀疤六。
他父親是神策軍的一個小軍官,手底下管著百來號人,這些軍人的後輩,也就跟著刀疤六廝混。
這兩人都住在杏廬所在的勸業坊。
所謂一山不容二虎,兩人誰也不服氣對方,糾眾毆鬥也就是常態,毆鬥肯定會受傷,一旦受傷便會來杏廬醫治。
畢竟,杏廬就在勸業坊,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