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寂靜的小院。
左邊院牆的一側是一條長長的巷子,巷子兩側皆是高牆,這個巷子有一個名字,稱之為永巷。
在永巷的那一頭,有著一扇黑門,一點不起眼的黑色木門,木門旁,不管什麽時候,總有兩個身披甲胄全副武裝的宮中侍衛在站崗,門背後,有著一片宮殿,這片宮殿就是著名的冷宮。這裡是宮中妃子們最為害怕的地方,一旦進入冷宮,也就只能自生自滅,據說,這裡還關押著神宗朝時犯錯的妃子。
很多時候,會有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喊聲從宮牆後傳來。
永巷上空,高牆上只有一線天,頭頂有槐樹枝椏探出院牆,在巷子內灑下陰影,風一吹過,就像鬼影一般搖曳。
空中哪怕豔陽高照,那光芒也無法照射進入永巷,在這裡,你能感受的只有陰冷,就像有人在你脖頸那裡吹氣一般,不寒而栗。
內侍也好,宮女也好,若是不得已要經過永巷,都會低著頭匆忙地踏著小碎步走過。
大明宮的建築分為三個級別,第一個級別是殿,比如丹鳳殿,紫寰殿,長生殿等等;第二個級別是園,比如梨園,丹朱園,尚書園等等;第三個級別就是院,像杜睿現在所站立的寒香院就是其中之一,這些院子大概是前後兩進,就和民宅差不多。
一般情況下,得寵的妃子都會住在園子裡,一些權威的宦官也有自己的園子,像院子之類的不過是低等內侍和宮女們居住的地方。
蜀夫人有著夫人的稱號,雖然,在妃子這等級中,最為低等。
終究還是妃子,按道理應該住在園子裡,而不是被分配到寒香院,要知道,哪怕是小院,寒香院也算是最低等的住處,畢竟,它靠著冷宮,和冷宮只有一牆之隔,每日每夜都會聽到冷宮後傳來的聲音,在那裡面,不但有著白骨皚皚,還有著無數發瘋的女子。
哭聲、笑聲、歌聲、咒罵聲、呻喚聲……
不絕於耳。
這個環境下,正常人也會被逼瘋。
當然,杜臻並不知道蜀夫人被打發到這裡來,他只是給隨身的內侍說了一聲,讓他把蜀夫人打發得遠遠的,於是,蜀夫人就被發配到了寒香院。
這裡,杜睿生活了許久。
一直到去年出宮,他都住在寒香院,和母親蜀夫人相依為命。
按照宮中規定,這是不允許的。
在繈褓其間,母親到是可以和兒女在一起,只不過,有著乳母和嬤嬤,身為母親也不能隨便地靠近兒女,想要抱自己的孩子還需要得到嬤嬤的允許。
當然,強勢得寵的妃子不會在意嬤嬤。
一旦兒女滿歲,就會被從母親那裡抱走,搬到別的地方去。
他們必須和母親分開居住,不過,距離不太遠,時不時還是能見上一面,當然,如果母親出身卑微,在宮外又沒有什麽強援,要想見自己的孩子就千難萬難,須得賄賂照料孩子的嬤嬤,這才能和孩子短暫的相處。像杜睿這樣一直和母親住在一起的情況根本就不存在,也只有因為他是癡傻,這才沒人在意。
“良辰美景奈何天……”
空中,隨風飄來一陣歌聲。
歌聲從高牆上飄過,伴隨著一枚落葉墜下,在小院回蕩。
這聲音極美,極其空靈,卻也極其的淒厲,聲音中,充滿了恨,充滿了怨,充滿了仿佛漂浮在最黑暗深處的無可挽救的絕望……
杜睿仰著頭,側耳聽著這聲音。
說起來,許久沒有聽到這曲聲了!
這曲調中的絕望意味越來越深沉,也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戛然而止?
不一會,曲聲消散在風中,唯有風吹樹葉的聲音存在,沙沙作響。
杜睿轉過身,在他跟前,院子的一角,一棵梧桐樹下,停著一副黑色的棺材,單薄的黑色棺材,孤零零地躺在石台上,上面有落葉凋零。
棺材上塗黑色,這是橫死之人下葬的規矩。
傳說中,這樣死去的人魂靈不得安寧,要在人間遊蕩,為此,必須將棺材塗上黑漆,如此,才能把魂靈鎖在棺材上,不至於驚擾他人。
望著那棺材,杜睿沉默著。
魏嶽也好,莫愁也好,早已經上過香了,這會兒,正站在小院外,至於引領他們來這的女官白芷,早就已經離去,離去時,留下了一個小宦官,那個小宦官負責在時間到了之後把他們三人送出宮,至於伴隨著靈柩去萬壽山下葬,那不可能。
宮中之人死去了之後,就會埋葬在萬壽山。
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資格埋葬在皇家墓地的。
時間一點點流逝,隨著風吹向了不知名的遠方,杜睿卻沒有舉步向前,而是站在原地,一刻鍾之前,他就站在那裡,現在,已經將童年的回應在腦海中一一浮現了,他仍然無法向前,無法走向那具敞開了一角的黑棺,無法去看那裡面躺著的她。
母親……
關於前一世,出生孤兒的他對於母親毫無印象,在孤兒院的學習能力極強的他成長得非常的快,很快就明白了人世間的真理,當然,那是他自以為的真理。
為此,他努力的學習任何用得到的知識,不僅僅限於書本。
很快,就成為了優秀的學生幹部,然後,也明白了優秀需要推廣的道理,如此,也就利用一些渠道把自己包裝成勵志者,一個感恩的孤兒,被國家和他人養大,現在,努力地想要報答國家和所有的人,要做到這一點,怎麽辦呢?只有為人民服務啊!
不管他當初是怎樣想的,他確實是有在做事。
不僅是做事,也做人,如此,一路風生水起,幾乎就沒有遇到什麽波折,在該結婚的時候,權衡利弊之後找了一個最合適的對象,在當時,對象的家庭能夠對他產生極大的幫助。
結婚後,他是模范丈夫,除了工作之余,都是在陪著老婆。
孩子生下來也是如此!
可以說,沒有任何人可以抓到他的弱點,人性的欲望對他而言,並不存在,無論是美色和金錢,都不能在他那裡掀起半點波瀾,他心中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往上爬,盡可能不讓別人控制自己的人生,所以,他總是戴著一副面具在做人。
或者,換句話來說,他已經成為了一副面具。
情感什麽的,早就被拋在腦後。
那是什麽?
有用嗎?
他唯一的一次情感衝動,是知道了自己得到不治之症的消息。
這消息在一次大會前出現,那次大會後,他本有可能坐上主席台,對此,他有著十足信心,然而,一次例行的體檢之後,他就知道,一切成空。
這就是他的破綻!
無法彌補的破綻!
人力不可挽回!
命運的力量,凡人怎能抵禦?
再次醒來,來到這世界,卻融合了小杜睿的一切,無論是記憶還是情感,畢竟,小杜睿過目不忘的能力太過可怕,於是,他這短短十年的人生卻佔據了主要地位,上一世的林林總總,不過是鏡中月,水中花,如夢如幻亦如電,漸漸的遠去了。
巨大的悲傷鎖住了心神,讓他無法呼吸。
不知什麽時候,眼中已然滿是淚花,看不清眼前的世界。
心中的弦卻一直緊繃著,不曾崩斷。
他仍在!
仍然有著理智!
悲傷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不過是發泄罷了!
哭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不過是無能罷了!
總有一天……
杜睿抬手擦去眼角的淚水,轉頭望向西邊。
視線掠過院牆,落在了遠方,那裡,有著一群極其壯觀的宏大宮殿。
太極殿!
那裡是朝會的地方,也有著英宗處理政務的禦書房,在那裡,決定著大唐帝國的一切,雖然,這種力量已經搖搖欲墜,卻還是存在著。
從寒香院到太極殿, 一共有五千多步。
五千多步?
杜睿笑了笑,向著太極殿的方向邁出了兩步,隨後,站定仰頭望向藍天,空中,白雲幾朵,陽光不加修飾地照射下來,直直地照在臉上。
就這樣望著,直到再次淚流滿面。
“哎喲,我的少君,你在幹嘛呢?”
魏嶽的聲音傳來,伴隨著他深一腳淺一腳的腳步聲。
這時候,莫愁還在和那個小宦官爭執。
“這位令者,就讓我家少君再呆一會吧?以後,他再也見不到他親娘了……”
莫愁緩緩說著,抽出插在發髻上的玉簪,將它遞給那個小宦官。
小宦官也是面有喜色,低頭瞧了一眼玉簪之後,他鄙夷地撇了撇嘴,推開了,沒有接受,然後,他抖動著身子,吊兒郎當地說著。
“這位大姐,別,咱家和你不熟……”
隨後,他指了指院中的杜睿。
“你家主子這樣子,呆著有什麽意思?還是快快離開吧,遲了出不了宮門,你們要吃掛落,咱家也交不了差,戒律司的板子可不是好受的啊……”
這時候,杜睿已經低下頭。
他沒理魏嶽,抬起袍袖擦了擦眼中的淚水,然後,燦然一笑。
笑容就像雨後的天空,太陽剛剛出來的時候,格外的乾淨,格外的燦爛。
魏嶽一愣。
杜睿瞄了他一眼,眼神淡然,魏嶽卻感受到了極強的壓迫力,忍不住就低下頭,就在他低頭之際,耳邊聽到了杜睿的聲音,非常輕微,但是非常清楚。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