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宗杜臻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
他有著一張蒼白的臉,留著三縷短須,修整得非常利落乾淨,這給他略顯清秀的臉多了幾分霸氣。
他的眼神總是憂鬱的,眉頭時常是緊皺的,他不得不如此,在心中,他認為自己有著太宗那樣強悍的能力,這一點,時常在繈褓時期的杜睿跟前展現,一個人的時候,最喜歡念誦的便是太宗的詩詞,盼望著自己也能像太宗那樣禦駕親征,馬踏天下,使得宇內一統,天下太平。
然而,現實卻讓他無力。
是的,不管是在朝堂,還是在宮廷,他總覺得有一張無形的網束縛著自己,讓他有力難施,讓他壯志難酬,所以,他不得不憂鬱。
此時,他大步邁入丹鳳殿,也就皺著眉。
並未在朝堂大殿,他也就沒有穿著繡著五爪金龍的龍袍,而是一件黑色的常服,上面用金線繡著一些龍紋,隱隱閃光,頭上也沒有戴冠,而是一頂非常普通的黑色璞帽。這一身黑色袍袖讓他顯得更為陰沉,一路走來,帶起的風也似乎是陰鬱的。
一路疾進,兩旁的侍衛、宦官、宮女紛紛躬身低頭。
有一個三十來歲的宦官抱著雲掃跟在英宗身後,就像影子一般亦步亦趨,距離英宗的距離也就五步,哪怕英宗的步調忽快忽慢,這距離都是一樣,就像是量過的一般,不增不減。
見到英宗進來,魏嶽忙扯了杜睿一把。
他們三人位於大殿正中,站在郭皇后的榻前,正好擋住了英宗的路。
杜睿在微微的牽扯下,略顯狼狽地退向了一側,在退卻的時候,他抬頭望了英宗一眼,小杜睿的情感頓時襲上心頭,那種情感非常複雜,語言難以形容。
就在杜睿抬頭望去的時候,英宗的目光很快就掃了過來。
身為一個皇者,且是一個武道修為達到先天的強者,對於他人的目光自然非常敏感,一般情況下,也只有少數人才敢和英宗對視,基本上,不會有人膽敢肆無忌憚地望向他。哪怕,那些家夥在心裡如何對他不屑,甚至暗暗腹誹,明面上,卻也只能畢恭畢敬。
杜睿沒有想到英宗會這樣敏感,不過,他並未慌亂的掉轉視線,而是直直地望著對方,只是,眼神不再像一張白紙,而是有著情緒,一絲絲的好奇,一絲絲的天真……
英宗杜臻明顯愣了一下。
杜睿的出現讓他暫停了先前的思慮,他微蹙眉頭,眼中掠過一絲疑問。
在幾年前,確定杜睿是癡傻兒之後,英宗也就不再想要看著他,哪怕是年末這樣的大典,也是不許他上殿,一直養在深宮之中。
那時候,杜睿偶爾有著癲狂的時候。
所謂癲狂,也就是被腦中後世的記憶纏繞,比如,在宮中旁若無人的跑步,一邊跑一邊喊著號子什麽的,那是後世的他堅持許久的跑步鍛煉,人格雖然沒有覺醒,記憶卻存在,驅使著他這樣去做。
所以,他時不時也會從某些人那裡聽到杜睿的消息。
在這個世界,也有著前世今生的傳說,佛門沙陀也依舊存在,在所謂的因果說中,自家的孩子如果是瘋癲癡傻,那就是自己前世不積德。
所以,杜睿的存在讓英宗杜臻很是鬱悶,覺得很丟臉。
去年,流星雨掠過長安城,有隕石落入大明宮,通過欽天監的說法,英宗也就把杜睿逐出大明宮,放逐到了玄真觀,讓他為大唐國運祈福。
臨行前,他也沒有召見杜睿。
所以,這還是英宗在許多年之後第一次見到杜睿。
他發愣是因為他沒有見過杜睿,是的,他有十幾個兒子,留給他深刻印象的寥寥幾個,但是,其余的那些兒子也不是認不得。
現在,杜睿一身皇子的標準裝扮,他卻毫無印象。
這讓他懷疑自己,自己是不是老年癡呆了?
是的,他完全沒有想到杜睿,自從杜睿出宮之後,在他的暗示下,關於這個兒子的消息就不再傳到他耳邊,一年左右的時間,他就將自己這個兒子徹底忘記了。
莫愁雖然低著頭,眼角的余光卻一直瞄著杜睿。
看見杜睿在和皇帝對視,莫愁心中一個激靈,那一瞬間,整張臉變得像千年積雪一般蒼白,她伸出手,抓住杜睿的手,往自己身邊輕輕一扯。杜睿也就來到了莫愁的身側,莫愁的身體擋在了杜睿前方,遮擋住了英宗杜臻的視線,在這樣做的時候,莫愁始終低著頭。
英宗大步走向床榻。
榻前,烽火連城忙向前兩步,彎腰躬身,肅立在一側。
英宗站定腳步,望著烽火連城,他臉上的表情有些肅穆。
另一邊,郭皇后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態,依著榻上的靠背,神態慵懶,笑容淺淺,不過,在她的示意下,周圍服侍她的那些宮女已經退下。
“皇帝,這不是朝會時間嗎?怎麽有時間來臣妾這裡?”
郭玉琪笑著說道,長指甲上塗著丹朱的手指夾起一顆櫻桃,放入紅唇,整個動作姿態很是優雅,美感十足,又充滿了誘惑。
“朝會?”
英宗杜臻眯著眼睛,冷哼了一聲。
他指了指烽火連城。
“你們統統退下,朕有事要和皇后商議……”
烽火連城微微抬頭,眼角余光落在郭皇后臉上。
郭皇后依舊笑著,笑得像一朵富貴芳華的牡丹。
雖然,郭皇后沒有明顯的表示,烽火連城卻也知道她的意思,他很快收回目光,沉聲應道。
“遵旨!”
隨後,他躬身後退,並未在皇帝面前直接轉身,退了十余步之後,退到了一根廊柱前,他這才轉身抬起頭,向著周圍的宮女、內侍招了招手,如此,這些人就像是晚潮一般,有條不紊地向著殿外退去。同時,跟隨英宗杜臻進來那個手持雲掃的中年宦官也在英宗示意下,向著殿外退去。
魏嶽不敢怠慢,丟給莫愁一個眼色,示意莫愁拉著杜睿離開。
這時候,英宗卻發話了。
“你們退下,那個小孩留下!”
不搞清楚這件事,英宗晚上睡不著覺。
魏嶽也好,莫愁也好,這時候什麽話也不敢說,也不可能違逆旨意,他們兩人只能向後退去,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要知道,這是一個主辱臣死的時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和杜睿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當然,他們出事杜睿沒事,杜睿出事,他們完蛋。
也不知道杜睿會不會闖禍?
是的,他們隱隱知道杜睿有一些時間是清醒的,然而,他們反倒更害怕了,因為清醒的杜睿似乎更擅長闖禍,當時,他們可是眼睜睜地看著杜睿一劍刺進了薛卓的脖子,也看到他是如何應付一個先天高手臨死前的本能反擊,換成是他們,也做不到如此完美。
他們知道杜睿有著秘密。
比如,被那個刺客帶走之後,毫發無損地回來,暗地裡是不是和對方有著交易。
只是,杜睿不開口,他們什麽都不能問。
現在,他們只能向老天爺祈禱,希望杜睿能平平安安,一會兒整整齊齊地從丹鳳殿走出來。
丹鳳殿內,安靜無聲。
杜睿偏著頭,盯著一旁的廊柱,廊柱上繡著飛天的鳳凰,有熊熊的火焰燃燒,整個雕刻栩栩如生,分外的生動,乃是大師手筆。
杜睿的眼神天真無邪,充滿了好奇。
英宗杜臻一屁股坐在床榻上,他皺著眉頭盯著杜睿。
“這小孩是誰?哪家的世子?”
英宗在腦海中想了許久,確定自己並未見過杜睿。
在他看來,杜睿應該是某個親王的兒子,不知道什麽原因被皇后招進殿內,這小子大概是頭腦簡單,又或是因為什麽原因沒有受過禮儀教育,進宮之後,對一切都感到好奇, 像小孩一般天真爛漫。誠然,這是無禮之舉,不過,英宗到不至於為此生氣,他認為自己並非暴君。
郭皇后笑了。
撲哧一聲,輕笑著。
英宗皺了皺眉,他扭頭望向郭皇后。
郭皇后望向他的眼神沒有一絲懼意,眼神水汪汪的,隱隱有著一種媚態。
英宗的眼神中閃過一絲陰霾,轉過了頭,望著杜睿,這會兒,杜睿同樣抬頭在望他,眼神依舊天真爛漫。
英宗差點忍不住向杜睿笑了笑,笑容尚未在嘴角綻放就被他強行抑製下去了,哪怕是在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孩面前,他也要保持著皇帝的威嚴。
“這是邯鄲君啊!”
”邯鄲君?”
英宗眨了眨眼睛,茫然地答了一句。
“是啊!這是皇帝的十三子,蜀夫人的兒子,在玄真觀祈福的邯鄲君啊,皇帝啊……你把自己的這個兒子都忘記了啊!”
說罷,郭皇后捂著嘴巴呵呵笑著。
邯鄲君!
瞧著杜睿,杜臻那張蒼白的臉鐵青著,瞬間就黑了下來。
一些以為遺忘的記憶又在腦海中浮現出來,他沉聲說道。
“他為什麽在這裡?”
無法抑製內心的憤怒,聲音也就帶著真氣,如同悶雷一般在大殿內回蕩。
杜睿像是被嚇到了一樣,往後退了半步,背靠著廊柱,怯生生地望著英宗。
有風吹進大殿,仿佛被這聲音所激蕩,驚嚇一般竄起,沿著廊柱飛上了高高的房梁,在房梁間穿行,發出嗚嗚的聲響,消失在大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