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是丹鳳殿。
兩側的屋簷高高翹起,各自立著一隻飛翔的鳳凰,鳳凰四十五度朝天,像是馬上就要掙脫地心引力,飛向蒼穹,整個姿態雕刻得栩栩如生,鳳凰眼神中的驕傲歷歷在目。這丹鳳殿是天后時期修建的,據說,屋簷上的這一雙鳳凰乃是天后親自所畫,由當時第一等的雕刻大師親自雕刻。
丹鳳殿前有著三十六級漢白玉石階。
杜睿沿著石階緩緩向上,魏嶽和莫愁分別護衛在他兩側,莫愁的長劍在入宮時依然摘下,寄放在宮門口,須得出宮時憑號牌去領取。
陽光斜斜地從廣場那頭照射而來,將幾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或許是因為刺殺的緣故,丹鳳殿前後多了許多宮廷侍衛,他們身披重甲,執戈而行,沿著台階分左右也站立著不少,仿佛泥胎木偶一般,昂首挺胸地目視前方。
見識過後世的大閱兵,這莊嚴肅穆的場景到還嚇不了杜睿。
要知道,在後世,他差點是最年輕的就上城樓的官員,可惜,一場大病毀了一切。
他微笑著,朝著左前方微笑著,就像空氣中有人在和他說話聊天一樣,不過,他並未停下腳步,在魏嶽和莫愁的注視下,拾級而上。
很快,他就來到了殿門前。
那裡,有著一個手持雲掃的宦官,十多歲的樣子,樣貌頗為清秀。
見到杜睿一行,他上前兩步,向杜睿彎腰躬身行禮。
“十三殿下,如意吉祥……”
這時候,杜睿應該點頭說一聲。
“吉祥。”
他只是笑了笑,沒有停步,一直走到那個小宦官身側,一把抓住宦官手裡的雲掃,便要奪過去。
“使不得!使不得……”
宦官不敢用力,不能傷了杜睿,也不能讓他奪去,也就只能小心翼翼地和杜睿拉扯著,場面一度很是尷尬,他一邊說著一邊抬頭望向四周,希望有人能來幫助他。
那些家夥自然是視而不見。
莫愁上前兩步,輕聲喚道。
“少君!”
連著喚了幾聲,杜睿這才聽入耳,他回頭望向莫愁。
偏著腦袋,似乎在辨認著什麽,過了一會,他松開了手中握著的雲掃,來到莫愁跟前,此時,有個女官從殿內像風吹柳枝一般搖曳著來到殿外。
她滿臉堆笑,向著杜睿側身,雙手平放在腰間,微微下蹲。
“十三殿下,皇后讓你進去……”
說罷,她抬頭,望向魏嶽和莫愁,這時候,臉上的笑容也就消失不見,變得略微高傲。
“你們兩位,也跟著來吧……”
杜睿低著頭,雙腳拖著地面,向前挪動。
他的目光落在一處。
他清晰地記得。
那天的地毯已經換了,雖然是同樣的五彩斑斕,圖案卻有著些許不同,然而,杜睿仍然能清楚地記得,那裡,原本躺著一個人,他還記得她的眼神,在彌留之際望著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不舍,是一種無法表達的傷心欲絕。
他能感受那種傷心。
小杜睿恢復記憶之後,也多了許多情感,這些情感時常襲上心來。
一般情況下,他能夠將這些情感壓製下去,畢竟,他看人生的態度非常透徹,有時候,可以站在上帝的視角去考慮問題,而非自我代入進去。
然而,現在卻無法擺脫那種情緒。
他眨了眨眼睛,咧嘴笑了起來,笑得像一個孩子,
笑聲在大殿內回蕩,很是嘹亮。 一張巨大的床榻擺放在大殿的上頭,郭玉琪身穿霓裳頭戴鳳冠,斜斜地靠在榻上,面前擺著案幾,有美酒,有水果,一側,有宮女輕輕給她搖著扇子。
聽到這笑聲,她抿嘴笑著,右手擺放在案幾上,手指節有節奏地敲打著桌面。
烽火連城肅立在榻前,眯著眼睛,盯著旁若無人笑著的杜睿,很難通過眼神看清楚他心中所想,在宮廷中,如果人家可以通過眼神來了解你的喜怒哀樂,那樣的話,你還是早點安歇為好。
不在乎!
烽火連城其實根本不在乎杜睿!
就算杜睿在裝傻充愣,那又如何?
因為經常待在郭皇后身邊,烽火連城其實知道,在英宗杜臻非常寵愛那段時間,郭皇后心情不是很好,只不過,她控制得好,哪怕身邊的人都不清楚。
那段時間,英宗雖然經常留宿在蜀夫人那裡,蜀夫人卻沒有恃寵而驕,而是像以前做宮女那樣侍候著郭皇后哪怕是郭皇后無故發脾氣,她也生受著,沒有半點委屈的意思。當時,郭皇后之所以讓她去服侍英宗,是因為她肚子裡懷著第三胎,不可能和英宗行房,故而,才讓身邊的宮女去相陪。
不想,那個小宮女很快就有了身孕。
郭皇后的第三子武陵君也就比杜睿大了好幾個月,不過,他運氣不好。
武陵君出生的時候,河北邯鄲叛軍的勢力正在擴大,那些日子,英宗一直焦頭爛額,沒有精神來逗弄自家的這個兒子,也就是出生的時候看了兩眼,以後,也就忙於國事之中,並沒有太過留意自己這個兒子。而杜睿一出生,邯鄲叛亂被平定的消息也就傳來了。
於是,英宗對杜睿百般寵愛。
烽火連城知道,哪怕蜀夫人再是伏低做小,如果,這樣發展下去,杜睿不要說聰明伶俐,只要和普通人一樣,郭皇后也不可能忍受。
偏偏這時候,杜睿卻是癡傻兒。
英宗的寵愛自然是沒有了,甚至有所厭棄,但是,杜睿卻不再是郭皇后的威脅,也不再是宮中其他那些人的威脅,他們都知道,這個小家夥已經失去了入局的機會。
為了擺脫威脅,裝瘋賣傻似乎很合乎邏輯。
但是,那時候杜睿也才兩三歲左右,這樣的年齡,就能偽裝得如此之好,這不是天才了,這是妖孽,反正,烽火連城不相信他那時候是偽裝。
畢竟,他也經常在宮中見到杜睿。
那時候,杜睿和蜀夫人在距離丹鳳殿不遠的一個小院生活,蜀夫人每天都要來丹鳳殿請安,服侍郭皇后,給郭皇后解悶。
有可能,這杜睿是那天受了刺激。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啊!
受到了猛烈的刺激,如此,發生了改變,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類似的事情,烽火連城也聽過不少。
就算杜睿恢復了正常,就算他懷恨在心,那又如何?
烽火連城根本不懼。
他眯著眼睛,冷冷地注視著邊笑邊行的杜睿。
這時候,魏嶽和莫愁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他們沒想到杜睿會這樣,竟然在丹鳳殿內大笑出聲,這時候,兩人心中都有數,曉得杜睿不再是從前那樣,也會有清醒無比的時候。
有女官抬頭望著榻上的郭皇后,一旦皇后下令,她們便會上前。
不過,郭皇后只是看著杜睿,頗有趣致的眼神。
底下人也就不敢妄動。
杜睿來到了榻前,來到大殿的正中心,距離郭皇后也就三四丈的距離,離烽火連城則更近一些。
魏嶽咬了咬牙,
如果杜睿還要繼續前進,他肯定會一把將杜睿拉住,什麽都顧不得了。
這時候,杜睿卻停了下來。
他抬頭,好奇地望著斜斜地靠在榻上的郭皇后,似乎那耀眼的紅色很是吸引,於是,也就一眨不眨地盯著那件鮮紅的霓裳裙衫。
“皇后,萬福金安……”
魏嶽和莫愁已然屈身彎腰一百八十度,向著郭皇后高呼吉祥的話語。
起身之後,魏嶽小聲地說著。
“少君,快給皇后請安……”
杜睿偏過頭,瞧了魏嶽一眼。
魏嶽的手心和腳心齊齊發麻,那一刻,他幾乎無法呼吸。
“魏嶽,你是魏嶽吧?”
上方,傳來了郭皇后的聲音,隱隱有著金石之音,鏗鏘有力。
“是,小人正是魏嶽……”
魏嶽忙俯首。
“邯鄲君可好了點?”
“秉皇后,邯鄲君一切安好……”
魏嶽忙不迭地應道。
“是嗎?怎麽看著不像呢?”
郭皇后輕笑了一聲。
“皇后恕罪,是小的照顧不周……”
魏嶽忽地一下,趴在了地上,用力地磕著頭。
那一邊,莫愁不敢怠慢,同樣趴伏在地。
“起來吧,這不關你們的事!”
郭皇后長歎了一聲,她的目光落在杜睿那裡,像是有所感應,杜睿的視線也移了上來,望著郭皇后,眼神清澈如水,孩童的天真躍了出來。
“這孩子,命真不好……”
郭皇后的臉上掠過一絲慈悲。
這慈悲衝淡了她臉上的霸氣絕倫,讓她不再那麽強勢,而是顯得有些溫柔。
“蜀娘子為了本宮,死在那個刺客劍下,為了不至於引起恐慌,這事情也就壓了下來,今日,蜀娘子正巧要出殯,抬到萬壽山去埋葬……本宮召這小子前來,讓他送他娘親一程!”
說罷,她抬手撩了撩眼角,擦去了那不存在的眼淚。
“說起來,也是這小子幸運,不會傷心也是一件好事情啊!”
她抬起手,擺了擺。
“白芷,你帶著十三殿下去寒香院,讓他見蜀娘子最後一面……”
“遵旨!”
先前將杜睿等人帶入大殿的女官走了出來,躬身應答。
就在這時候,殿外傳來了雲板之聲。
隨即,有宦官尖利的嗓音想起。
“皇上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