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微涼。
有什麽從空中濺落而下。
雨滴?
他睜開眼,腦子暈乎乎、沉甸甸,就像是有萬千小兒在腦內嬉笑打鬧,相互拉扯,讓他頭疼不已。
他忍不住罵了自己一聲。
“說了戒酒,為何破戒?”
身體這狀態讓他不免想起年輕時宿醉醒來的滋味。
然後,一陣搖動,身子不由自主地搖動著,原本已經變得漸漸清晰的眼前世界又模糊了起來,像萬花筒一般旋轉著。
飛!
他在飛!
人在空中飛了起來,原本發著呆的他頓時清醒,旋轉的世界變得清晰,大殿內,人們像無頭蒼蠅一般四處跑著,個個面色惶急,不時有尖叫聲、呻吟聲、嘶吼聲在耳畔回蕩,就像是從極高極遠的地方傳來一般,聽不太清楚。
下意識地揮動手臂,想要維持住身體的重心。
終究是無用功夫,在一股大力的加持下,他像出膛的炮彈一般向前飛去,一去不回,這讓他想起了難得的一次坐雲霄飛車。那種自己無法控制的感覺,他原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再經歷,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把自己從空中扔出去。
光!
劍光!
仿佛流星經天,劃破長空飛墜而來,劍尖在眼前瞬息變大,夾雜著森冷的寒光,殺氣凜然,撲面而來。
然後,有目光。
目光如劍。
漠然、無情、絕然……
神阻殺神、佛阻殺佛,哪怕山河擋道、我也一劍劈開!
他笑了。
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現實也好,夢境也好,他能做的不多,唯有笑一笑,抬起手,擦了擦臉,一手鮮紅。
嗤……
一側有破空聲響起。
一個瓷盤斜刺裡飛了過來,夾雜著一股惡風,向著那持劍的女子飛了過去,女子的眼神一凜,劍光變幻,輕輕一頓,將瓷盤擊中。
瓷盤被劍尖劈成兩半截,悄無聲息地掉落。
飛!
他仍然在向前飛!
向著那持劍少女飛了過去,就像是撲火的飛蛾。
就在這時,一個黑影衝了過來,一把抓住了他。
他被那人拽住,整個人也就失去了前衝的勢頭,失去了繼續向前飛翔的力量,從空中墜落。
“砰!”
身子落地,發出一聲悶響。
並未覺得多麽疼痛,身下是厚厚的毛織地毯,繡著鮮豔的牡丹花,一朵朵綻開著,盡顯富貴浮華氣息。
視線內,躍入一雙鞋。
在繡著金色花紋的紅裙下擺內若隱若現的鞋,鞋尖高高翹起,像小船的船頭。上面分別系著一雙明珠,應該是采自南海的大珍珠,渾圓剔透。鞋上繡著許多金絲,組成非常繁瑣的圖案,似走獸,似飛禽……
抬起頭。
目光落在了那雙鞋的主人身上,那是一個身穿紅色鳳袍頭戴鳳冠的女子。
豐唇隆鼻,高高的額頭,雙眉如劍一般飛揚而起,插向雙鬢,一雙丹鳳眼,不怒而威,這會兒,眼睛微微眯著,目光落在前方,透露著無情和漠然,那是一種另類的高高在上,就像所有的生靈都應該匍匐在她腳下。
轉過身,坐在地毯上。
望向另一側,先前扔出瓷盤然後一把將他從空中扯下來的人躍入眼簾。
那是一個穿著青色裙衫的女子,頭上挽著高髻,插著一隻金釵固定,她有著一張蒼白的小臉,鼻頭尖尖,嘴唇小小,細細柳眉下,眼若明珠,眼神中情緒萬千流轉,淒涼,悲傷,不忿,惶恐……
這女子讓他似曾相似。
女子轉頭望著他,萬般情緒轉為了一絲絕然。
“妖婦,受死!”
一聲厲喝,
持劍女子疾奔而來。青衣女子毅然回頭,擋在了他身前,挺著胸膛迎向那疾刺而來的冰冷劍尖。
不知為什麽,他的心非常疼。
像是要失去什麽珍貴的東西!
腦海內,無數畫面紛遝而至,仿佛不請而來的惡客,根本就不顧他的意願,一瞬間,便將他的腦袋填得滿滿的,那一刻,頭疼如絞。
有什麽就要炸裂。
他顫抖著低下頭,瞧見了自己的手。
蒼白如紙,血花如梅。
這怎麽可能是自己的手?
“撲哧!”
劍鋒穿透肉體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呻*吟,那是生命漸漸離體的聲音,絕望和虛無,空空蕩蕩,聲音在耳邊回蕩著,就像是全世界唯一存在的聲音,在這聲音中,無數的景象,無數的畫面融合在了一起。
顫抖著,全身顫抖著,無法控制地顫抖著……
杜睿……
我是杜睿……
我沒有了母親……
他小聲地告訴自己!
……
貞元十七年,五月十五。
這一天,是大唐郭皇后四十大壽。
她是大唐宮廷的后宮之主、在位十七年的英宗杜臻的結發妻子;也是大唐唯一的異性王曾經挽救大唐國運的信陽王郭令公的長女;同樣是太子杜賢的親生母親;她就是郭玉琪,傳說中鳳凰入宅而生的貴女。
申時末,有黑鴉成群飛過大明宮。
郭皇后移駕前往萬壽殿接受諸位王子公主賀壽之際,在丹鳳殿的門口,有宮女暴起發難,發動了刺殺。
那個宮女的武藝十分高強,刹那間,也就衝過侍衛們的防護,殺到了郭皇后跟前。
刺殺發生的時候,杜睿在稍遠一點的地方,被眾人推攘擠壓下摔了一跤,傷了面門,一臉是血。。
他和其他那些未成年的王子不一樣,那些王子還在接受宮廷教育,他卻已經被打發出了宮廷。而且,並非和成年王子一起居住在十王府,而是在一個遠離皇城名叫玄真觀的道觀修道祈福。
平時,每個月初一十五前往大明宮請安的差事也被免了,漸漸地,就像並不存在。
郭皇后過生,又是四十大壽,所有的王子公主都必須前來賀壽。
哪怕是杜睿,也不能例外。
所以,他一早就在魏嶽的陪同下進入了大明宮,在一個偏殿候著,等著賀壽大典,賀壽之後再出宮去。
未時三刻,有宦官前來傳令,說是郭皇后召他前往丹鳳殿。
杜睿的親生母親蜀夫人原本是一個來自蜀地的小宮女,在浣洗院勞作,後來,被調到了丹鳳殿,侍奉郭皇后。
侍奉當今,生下杜睿,所有的一切都是出自郭皇后的安排。
被當今寵愛的時候,她風光無限,被當今厭棄打入冷宮的時候,她被人所嫌棄,不過,無論處在哪一種狀態,她都像從前一樣侍奉著郭皇后。
這一次,自然也像往前那樣守在郭皇后身邊。
也是在她的懇求下,郭皇后這才召喚杜睿來丹鳳殿,讓她見一眼這個一年多未曾見過的親生孩子。
不想,卻讓兒子陷入險境。
將杜睿扔過來的是丹鳳殿的首領宦官烽火連城。
當時,他距離郭皇后有些遠,救援不及,杜睿又近在咫尺,情急之下,也就抓住剛剛從地上爬起來神情恍惚的杜睿,把他向刺客扔了過去。
這是典型的以下凌上。
然而,烽火連城心裡清楚,當今其實恨不得杜睿消失,這個孩子對他而言,是一種恥辱,要不然,也不會將杜睿趕出宮廷,自己這樣做,或許會受到明面上的責罰,實際上,並無大礙。
將杜睿扔出去之後,烽火連城深吸一口氣,身子像充了氣一般膨脹起來,隨後,如同大鳥一般飛起,無聲無息地掠了過去,猶如鬼魅,人在空中,一枚細小的繡花針已然從手指尖飛了出去。
繡花針的另一頭連著線,繞在了右手的食指套著的指環。
這時候,那刺客的長劍刺進了蜀夫人的胸膛。
很好!
時機正好!
一刺一撥,多少也會耽誤點時間。
他能夠及時趕到,阻止刺客接近尊上。
杜睿低著頭,不停地顫抖,不敢抬起頭,被一種巨大的莫名的悲痛糾纏著,他沉溺在水中,那情緒就像水草一般捆著他,讓他無法掙脫。
終究,他還是抬起頭。
望向了那個刺客。
那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宮女,眉目如畫,長得非常清秀,一雙柳葉眉輕輕飛起,英氣勃然。
兩人視線在空中相逢。
杜睿認得這眼神,他見過與之相似的眼神。
那是殉道者的眼神。
除了心中的大道, 萬般皆舍,萬物可殺!
此時,她手裡的長劍化為了一道閃電正向他的眉心落下。
因為,他擋在了她的面前,阻了她的路。
死亡?
再一次死亡?
一股濃烈的不甘心襲上心頭!
杜睿身體內突然滋生了一股力量,僵硬的身體突然動了,向著一側翻滾,讓開了一條路,那種被毒蛇盯上的感覺頓時消散。
“嗤!”
一枚繡花針電閃而至,向著少女刺客的脖頸扎了過去,戴著血紅高冠穿著斑斕錦袍的烽火連城夜梟一般無聲無息飛了過來。
他及時趕到了!
“活口!”
大殿內有聲音回蕩,霸氣果決。
“諾!”
烽火連城應著,聲音低沉,並不像去勢之人那般尖利。
劍尖仿佛流光,輕輕一轉,刺中了繡花針,發出叮的一聲輕響,繡花針疾飛而回,在空中蕩了一圈之後,再次飛回。
就這點間隙,少女揮劍而回,向著自己的脖頸輕輕一勒,如此的絕然,沒有絲毫的猶豫。
血花飛濺而起。
少女的身子仿佛沒有線的風箏悄然墜落。
他的視線下移,然後,瞧見了青衫女子。
她卷縮在血泊中,身子微微抽搐著,離他也就四五步的距離,這會兒,正望著他,眼內的神采一點點消散,仿佛正從枝頭飄落的花瓣。
她嘴角帶著笑,笑容僵硬在臉上,就像是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媽媽……”
杜睿嘴裡不自覺地說著,下意識地往那邊爬去。
突然間,天旋地轉。
他腦海中一片白茫茫,全身發軟,就此倒下,昏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