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幾度秋涼。
不過是紅塵來回夢一場……
莫名感歎中,杜睿從夢中醒了過來。
就像是從深海中慢慢上升浮出海面,他睜開眼,吐出一口長氣。
頭頂是一籠輕紗,有著破洞,用布條縫上,格外的礙眼,這會兒,正微微搖晃著,有風吹來,在屋內輕輕徘徊。左側牆上,開著一扇窗,雕花窗欞半開著,望出去,隱隱可見綠色枝條搖曳。
身下是一張榻。
比較低矮的榻,擱在木地板上,榻的四腳立著四根竹竿,紗籠也就掛在竹竿之上,罩著床榻,垂在地面。
沒有起身,而是由躺臥變成側臥。
向著右方望去,房間很是空曠,並不小,房門距離床榻有著很長的一段距離,屋內,有低矮的茶幾,一旁是不知道裝填著什麽的厚厚的錦墊。
望著古色古香的屋子,他再次確定,自己是杜睿。
一個十歲出頭卻僅僅有著六七歲孩童身形的少年;一個看上去高高在上卻不被絕大部分人待見的王子;一個在眾人眼中不過是笑話的癡傻兒;一個看上去就要在道觀中孤老終生的可憐人……
少年杜睿的過去慢慢在腦海中浮現,就像是一幕電影。
其實,一開始並非如此。
最初,他是寵兒。
杜睿出生的時候,大唐禁軍正好攻破了邯鄲城,平複了綿延三年之久的河北邯鄲鎮的叛亂。消息傳來時,尚在繈褓中的杜睿也就被封為了邯鄲君,一旦成年,極有可能成為邯鄲王。要知道,不是每一個王子都會有封號,被封王更是不容易。
當今有著七個成年王子,被封王的也就三人,全都是郭皇后的兒子。
然而,時光流轉,杜睿的存在卻越來越礙眼。
對當今來說,他不再是大唐的幸運象征,而是某種恥辱,不可言說的恥辱……
他的發育非常遲緩,一直到三歲左右才能勉強扶著牆獨自行走,至於說話,卻要到五歲之後,也隻能說一些簡短的音節,字句若是長一些,要說完須得耗費很長的時間,一般人沒那個耐心等待。
僅僅這樣,還沒有什麽。
不過是蠢笨一些。
問題在於,杜睿時常神遊天外,偶爾瘋瘋癲癲,說著一些胡話,做一些不可思議的癲狂事情。
絕大部分時間,他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內,整個人就像是行屍走肉,叫他也不應,喊他也不答,更不會主動地去索取一些什麽。
在非常講究禮儀的宮廷,難免會鬧出許多笑話。
身為大唐皇帝,杜臻並沒有什麽耐心。
何況,他還有那麽多兒子。
每次一看到神遊天外的杜睿,他就忍不住想發火。
然而,對自認為和先祖太宗一樣英明神武的他來說,卻也明白身為一個明君,不應該對這種老天爺才能決定的事情發怒。如此,這無名火也就一直積壓在心間,須得在其他方面發泄出去。
去年九月,有流星雨劃過長安夜空。
欽天監的道官祭祀上天后得出結論,這是老天爺對大唐示警,須得有皇族清心寡欲,誠心祭天,期盼蒼天保佑。
如此,十歲不到的杜睿也就被打發出了大明宮。
他有兩個隨從。
一個是四十來歲的跛腳宦官魏嶽,一個是二十七八歲的老宮女莫愁。
主仆三人隱居在玄真觀後院的桃花林,離開了宮廷眾人的視線。如今,能記著杜睿的人並不多,真正記掛他的更是少之又少,除了生母蜀夫人之外,或許一個都沒有。
現在,就連生母也……
這是何等悲傷的人生啊!
嘴角綻出一絲微笑,
那是苦澀的微笑,莫名的悲傷在心間盤旋著,讓他難掩感傷,有了這身體,也就有了這因果。杜睿是他,他也是杜睿。
他緩緩起身,坐在榻上,扭頭望著左邊的窗,望著那一絲天光。
人有前世今生?
以前,他對此是否定的。
如今,現實卻給他一記耳光。
上一輩子,似乎是一場越來越模糊的長夢……
所有的奮鬥,所有的艱辛,所有的勝利,所有的失敗,所有的快樂,所有的憂傷,所有的所有,不過是滋味難明的悵惘……
赤條條來,赤條條去。
不過如是。
回頭一想,那一世,似乎就沒有放松過?
不顧一切地往上爬,想要站在更多人的頭頂,已經成為了心中一種執念,到頭來,卻在即將成功的時候被命運迎頭痛擊。
不治之症摧毀了他的人生!
所謂成功也就變成了虛妄!
不過是一個笑話!
委屈,不忿,憤怒,痛苦,絕望……
最後,大徹大悟。
然後,就來到了這裡,有了第二次生命。
第二次生命之初,卻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這是老天爺的玩笑吧?
他仰頭望著屋頂,似乎能望著屋後面的天空,隨後,緩緩舉起手,豎起了中指,過了好一陣,方才落下。
他微蹙眉頭。
事情不會那麽簡單。
宮廷戒備森嚴,那個刺客是如何混進來的?
為何要刺殺郭皇后?
接下來,事情又將如何發展?
自己又能做什麽?
這時候,有腳步聲從屋外傳來,兩個人的腳步聲。
走在前方的腳步聲非常特殊,一隻腳重,一隻腳輕,似乎是有著心事的原因,顯得有些飄,節奏有著變化,不像以往那般。
腳步聲的主人是魏嶽,一個跛腳的宦官。
在大唐宮廷,魏嶽並不得志,四十來歲了依舊隻是浣洗院的一個小頭目。
杜睿的生母蜀夫人有一段時間在浣洗院內勞作,那時候她隻是一個從蜀地征來的小宮女。因為都是蜀地人,魏嶽對她多有照顧。那時候,魏嶽還不是跛子,有一次,為了救不小心從台階上摔下的小宮女,這才傷了腳。
在宮廷內,低級宦官和宮女們若是受傷和生病,大多數情況下隻能等死。
魏嶽的傷口是自然愈合的,並沒有長好,也就變成了跛子。
在杜睿的前生,有個姓查的人在一本小說中曾經說過:皇宮和妓院是世界上最為汙濁的地方。
其實,他說得不對,把妓院替換成官場的話,這句話更為恰當。
所有人都在笑話魏嶽。
在皇家內院,善心是一種奢侈。
然而,後來他們又羨慕著魏嶽。
沒多久,小宮女被調到了丹鳳殿侍奉郭皇后。
一年後,小宮女得到英宗杜臻的恩寵,生下了當今的第十三子,也就是杜睿,被冊封為蜀夫人。
沒多久,魏嶽被蜀夫人調出了浣洗院,來到了杜睿身邊,負責照顧杜睿。
那時候,杜睿深得當今喜愛,被稱之為麒麟兒,大唐將再次興盛的象征。偶爾批閱奏折或者在書房看書以及密室練功的時候都會抱著杜睿,時不時便會逗弄一二,整個人容光煥發,精神奕奕。
所以,人們羨慕著魏嶽。
這是要飛黃騰達的節奏啊!
然而,塞翁失馬,焉知禍福……
幾年後,杜睿失去了當今的寵愛,蜀夫人也被打入冷宮,雖然有著夫人的封號,做的卻是宮女的工作,仍然在丹鳳殿小心地侍奉著郭皇后。
在宮廷內,杜睿像雜草一樣掙扎著活了下來。
這其中,魏嶽也出了不少的力。
忠仆?
杜睿微蹙眉頭。
或許,是沒得選擇吧?
前一世,杜睿也在官場上搏擊,沒有背景的他可謂是舍棄了一切隻為往上爬,從骨子裡就不相信任何人,從來是利益當先。
毫不利己,一心為人!
嗯嗯,說說還好……
至於另一個人?
這腳步聲比較輕盈,是服侍他的宮女莫愁。
突然間,杜睿雙眼圓睜,很快,又眯了起來,瞳孔微微收縮,眼神中,掠過了一絲驚異,那一刻,他無法掩飾自己的表情。
怎麽會?
這是小杜睿的天賦吧?
他發現自己有著過目不忘之能。
像不為人注意的腳步聲,他竟然能聽出每個人的不同,且聽過一次的腳步聲,再聽一次,也就能知道這聲音的主人。
出生沒多久睜眼瞧見的那個宮女,現在,隻要回想,那微笑的樣貌便會浮現眼前,栩栩如生,仿佛被光陰雕刻下來一般。
接下來,他眼前一花,忍不住仰頭倒下,躺在了榻上。
腦袋暈沉沉,比年輕時為了升職連趕好幾次酒桌宿醉後的滋味還要痛苦,世界似乎在旋轉著,漂浮不定。
這是超憶症吧?
有得必有失!
得到了超常的記憶,大腦卻無法負荷。
其實,一出生杜睿便有著前世的記憶,再加上超常的記憶,他根本沒辦法像正常人那樣,唯有如同夢遊一般幾乎不動腦子思考,這才能活下來,即便如此,身體的發育也非常遲緩,十歲出頭,卻像六七歲的孩童。
這就是代價!
這樣下去,他最終難逃一死。
不想,昨天受到刺激之後,前世的記憶浮現。
恍若大夢初醒。
咿呀一聲,木拉門被拉開。
腳步聲漸漸來到榻前,杜睿睜開眼,緩緩扭過頭。
魏嶽面白無須,雙眉低垂,帶著一種愁苦相,這會兒,哪怕是笑著,臉上的愁苦仍然掩飾不住。
莫愁長發飄飄,挽著墜馬髻,眉眼清麗,這會兒,望著杜睿的目光隱隱有著水光,有憐憫,有哀傷……
她左手提著一把連鞘的長劍,深綠色的劍鞘,劍柄細長,上面系著一根紅繩,紅繩的另一頭掛著一隻玉環。
握劍的手蒼白細長,隱隱可見青筋。
“少君,請起身換衫……”
魏嶽的聲音響起。
他手裡的托盤擺放著衣衫,全白,不見一絲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