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幾個禦前侍衛的護送下,杜睿緩緩走出行宮大門。
魏嶽和帶著面紗的莫愁站在行宮大門外,等著杜睿。
魏嶽的表情有些緊張,眼神略微有些慌亂,在大門外來回踱著步子,偶爾站定,身子也抖動不已,時不時便望向行宮大門,瞧見杜睿之後,一直提著的那口氣這才吐了出來,整個人輕松了許多,臉上露出笑意,展現在陽光下,雖然依舊像乾橘子皮一樣,卻並未讓人覺得醜陋。
莫愁很安寧,面紗的緣故,看不見她的表情,她就站在一棵松樹下,一開始是什麽姿勢,杜睿出現在大門口之後依舊是那個姿勢。
魏嶽迎了上來,笑著向那些禦前侍衛抱拳打著招呼。
“多謝各位大人,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他從袍袖內掏出一些銀豆子,遞給那些禦前侍衛。
風氣使然,須得打發一二,就像你去丞相府拜訪一樣,也須得給門子一些錢財,方才將你的帖子送到二門去,所以說,宰相門前七品官。
王朝末期,便會如此。
以前,這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作為,而現在,已然是冠冕堂皇,不以為恥,都把這個當成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哪怕是像張清臣或者陳安民這樣的人物,也只能要求自家人清正罷了,對於這些俗例,也只能忍受,視而不見,不敢逆勢而為。
身為大總管,魏嶽袍袖中經常放著一些小小的金葉子、銀豆子、以及一串串銅錢。
就像李忠,魏嶽給他的就是一小片金葉子,相當於萬年縣一戶人家一年的總收入了,至於那些禦前侍衛,也就給了銀豆子。
杜睿一向獨來獨往,和長安城內的門閥世家並無交集,也從來不上那些朝官的府邸去拉關系,一直以來,也就和宮中來客打交道,那些金葉子銀豆子便是為此準備的。
至於銅錢,那是杜睿所用,杜睿經常在集市上閑逛,那時候,這些銅錢也就能派上用場。
魏嶽在和那些禦前侍衛打交道,莫愁牽著三匹戰馬來到杜睿跟前。
她沒有說話,杜睿接過韁繩,翻身上了戰馬。
不一會,莫愁和魏嶽也各自上門,一左一右跟隨著杜睿,穿過開滿黃色小野花的平原,向著自家的營地行去,臨時踩踏出來的道路兩旁,乃是各個皇子、各路親王、各家門閥以及眾多朝官的營地。不時有人站在營地內,向著杜睿一行張望,卻沒有一人出來和他打招呼。
杜睿驅動戰馬,緩步向前。
他迎著陽光,微微眯著眼睛,陷入沉思。
今天,在行宮內,他獲得的信息量有些大,須得認真思考。
張清臣第二個消息是說靖邊軍節度使馮槊病重。
馮槊是郭令公手下的大將,郭令公過世之後,他並未繼續跟隨郭令公的長子郭斐,他的年齡比郭斐要大上二十多歲,又是獨領一軍,郭氏集團中的威望並不比郭斐要差,特別是他率領本部人馬平定了邯鄲節度使的叛亂,擋住了燕趙各節度使的聯軍魏公,使得朝廷在河北之地埋下了一根針。
這根針讓那些事實上已經獨立的河北軍閥寢食難安。
最重要的是,馮槊是一個忠臣。
當初,邯鄲叛亂,叛軍渡過黃河,進入河南。
駐軍在開封的馮槊接到朝廷旨意,讓他率軍抵禦叛軍,結果馮槊遵從朝廷旨意,率領靖邊軍北上,在安陽一帶擊敗了叛軍,然後,形成了對峙。
郭斐有傳達書信給他,讓他適可而止,只需將叛軍擋住即可。
然而,馮槊並未聽從郭斐的勸告,而是率領精銳部隊,雪夜疾行,以奇兵突襲邯鄲,
攻佔了叛軍的老巢,平複了叛亂,讓邯鄲重歸中央朝廷的版圖。並且,以一己之力,擋住了河北各軍閥的聯軍襲擊,讓叛軍無功而返,不得不承認邯鄲歸於中央朝廷。一直以來,馮槊鎮守邯鄲,乃是中流砥柱。
現在,他卻病重,可想而知,河北的局勢必定有著變化,邯鄲多半不穩,要不然,張清臣也不會面帶憂色,可惜,具體的情況杜睿並未聽聞,當張清臣說馮槊病重之後,皇帝就把杜睿打發了出去,沒有讓他聽後面的說話,為什麽這樣做?皇帝應該有著自己的考量吧?
畢竟,杜睿的封號是邯鄲君,邯鄲是他的封地。
在皇帝眼中,自己還是年少,真正涉及到了軍國大事,無法插手。
明堂,多了幾人。
英宗杜臻雄踞禦座,面沉如水。
禦座下方,左側,令狐行之捧著一根雲掃,微微低頭,沉默不言,在他身側,李雲剛束手而立,另一側,張清臣位於上首,面色凝重,在他身側,有著兩個朝官,皆來自兵部,為首之人是兵部左侍郎顧清之,沒錯,他出身京兆顧,此次秋獵,三省六部都有官員隨行。
馮槊病重,這是大事。
典獄司在邯鄲有著眼線,在馮槊身邊也安排有人,居然,並無消息傳遞來長安,當杜臻將李雲剛叫到禦前時,他無法回答,也不知道是邯鄲那根線出了問題,還是典獄司內部有狀況,他無話可說,唯有叩頭認罪,不過,杜臻並未斥責李雲剛,而是讓他盡快查清情況。
對於邯鄲局勢,典獄司以前有著情報。
只要馮槊存在,以他在軍中的威信,中流砥柱一般的存在,無人敢違逆,邯鄲也就一直掌握在中央朝廷手中,畢竟,馮槊的忠心早就為世人所知。
今年,馮槊七十九歲,作為一個宗師級別的武者其實不算老,一般情況下,八十五過後才是衰敗期,資源跟得上的話,活到一百歲沒有問題。
郭令公身為大宗師,活到了一百一十八歲。
然而,這是正常情況。
馮槊幼年從軍,青壯年多經歷生死廝殺,在郭令公平叛的戰鬥中,多次身先士卒,和敵方將領進行決戰,身上受過的傷不計其數,他能夠晉升宗師,已經是僥幸,乃是多年血腥征戰的兵家氣息有著加成,意志堅定如山,故而,能夠跨境成為宗師。
然而,身體始終是那一具身體。
受傷太多,就像一個牆壁全都是裂縫破洞的老屋子,早就不堪其負。
對此,長安這邊早就有所準備,只是沒有想到,他會突然間病重,原以為還會熬上幾年。
接替馮槊的人選,朝堂上一直在爭論不休,各方互不相讓,一直也就沒有確定好人選,要知道,早在三年前,馮槊就已經有奏折說是要告老還鄉,幾乎每一年都有奏折乞骸骨,結果,朝堂這邊各方勢力僵持不下,三年都沒有決定好取代馮槊的將領,也就拖到了現在。
現在,有著兩個方案。
一個方案是從長安調一個將領前往靖邊軍,接過馮槊的權柄,然而,這個將領必須在靖邊軍中有著威望,要不然,不可能得到將士們的認可。
河北之地,兵亂是常事。
每一次,節度使的輪替都充滿了血腥氣息,各種陰謀不斷。
基本上,朝堂上選出來的將領都屬於郭氏集團,對他這個皇帝的忠心程度不及對郭氏的忠心,並非自己夾帶中的人物,杜臻自然不會同意。然而,他中意的將領,哪怕由心腹在殿上提了出來,卻被大多數大臣們反對,振振有詞,理由充分。
相比較這個方案,另一個方案也就要簡單許多。
按照河北諸鎮的常例,在靖邊軍內部提拔。
一直以來,河北諸鎮都是如此,節度使若是過世,經過一番內部淘汰,或是相互妥協達成共識,或是動了刀兵,強者上位,最終,新的節度使選舉出來之後,方才向中央朝廷行文,知會一聲,若是能得到中央朝廷的認可自然最好,若是沒有認可,那也無所謂。
這樣做方便, 只是開了這扇門,怕邯鄲鎮也走上割據之路。
靖邊軍雖然是中央直屬,算是禁軍,盤踞在邯鄲鎮之後,為了方便抵禦河北諸鎮,像募兵權、後勤供應全都下放了,可以說是軍政一統,實際上,也相當於地方軍閥了。馮槊忠心耿耿,到還好說,若是換上一個野心勃勃的統領,到時候會變成什麽樣子,那就不好說了。
明堂這裡的朝官都是杜臻的心腹,大家也就在商量,該如何應對此事。
張清臣提出了一個建議,既然無法讓本方的將領前去統率靖邊軍,倒不如,一拍兩散,乾脆就選擇第二個方案,在靖邊軍中挑選一個對朝廷忠心的將領。
自然有人對他這個建議提出異議。
畢竟,知人知面不知心,現在,看上去對朝廷忠心耿耿的將領,真的到了那個位置,如果滋生了野心,河北豈不是又多了一鎮軍閥?
張清臣有著解決辦法,那就是軍政分離。
把財權、對當地的管轄權從靖邊軍中割裂出來,讓一個書院出身的文官前去坐鎮邯鄲,掌握後勤供應對軍隊形成掣肘,如此,防止軍隊獨立,割據一方。
這個辦法,大家到是認可。
畢竟,相比較武夫,文官的忠誠心要好上一些。
但是,仍然有人提出異議,那就是武夫們對文官大多不屑一顧,這樣做說不定會逼迫武夫,原本不想反最後也反了,所以,需要一個重量級的皇族人員去壓陣。
說到這裡,大夥兒沉默了。
杜臻也沉默了。
他的腦海內浮現出了一個人影。
再議吧!
最後,他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