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七年,六月二十五日。
陰,多雲,無雨。
這一天,是萬年縣西市趕集的日子,一早,各地的鄉農就出現在了集市上,他們很多都是半夜十二點就出發,到了集市,不要說那些婦孺之輩,就連時不時就進城一趟的青壯年們,也不停地東張西望,滿臉的倦意也掩飾不住眼中的激動和興奮。
西市和東市不同。
萬年縣的東市位於渭水旁,一邊就是水碼頭,每一天,都有許多貨船逆水而來,帶來了南方的貨物,一部分沿著渭水進入護城河,然後,沿著人工運河通過水門進入長安城,大部分則在萬年縣的碼頭卸了下來,搬進了河邊碼頭的倉庫之中。
之所以如此,人工運河比較狹窄,由於防護的原因,水門也並不寬敞,只能容納一些小一點的烏篷船通行,故而,每日進城的船只是有數量限制的,只有供給皇城或者大明宮的那些插著特別通行旗幟的船隻才能進入長安,沒有那面旗幟,也只能在萬年縣的碼頭卸貨。
貨物卸下之後,一些貨品會被馬車轉運進入長安,或者進入東西市的店鋪,或者進入深宅大院內;剩下的那些貨物也就在萬年縣的東市集散。
東市的店鋪基本上都是歸大商家所有,那些大商家背後無不有著門閥勢力罩著,若不然,根本就開不下去,這裡,基本上是大宗貨物的集散地。
西市則不同,西市也有許多店鋪。
只是,這些店鋪多以零售業為主,針對的客人正是四面八方前來趕集的鄉農,鄉農們把自家土地產出或者打來的獵物販賣到市集上,交給那些商販,然後,再從店鋪內買一些必需品回去,比如鹽巴,鐵器之類無法自給自足的東西,這裡的價錢比在鄉鎮集市,或者走鄉竄巷的貨郎手中買要便宜許多。
萬年縣西市每個月逢五就是趕集,十天一次。
當然,並不是說除了這一天,市集就關門,那時候,還是有不少人來逛市集,比如萬年縣的市民,一些臨近的鄉村的村民,只是,那時候,遠遠沒有趕集的時候熱鬧。
辰時三刻,整個集市也就人山人海。
揮汗成雨並非什麽誇張的說法,在某些地段,的確是人擠人,人挨著人,這時候,往往人聲鼎沸,呼朋喚友的聲音絡繹不絕,小孩的小聲,哭聲,打鬧聲,大人的斥責聲,埋怨聲此起彼伏……
當然,不是所有的地段都這樣,只有那些狹窄的必經之道才如此。
萬年縣位於關中平原,地勢平坦,地方夠大,集市雖然人多,終究還是趕不上杜睿前世,現在,整個大唐帝國的人口,不包括那些隱戶,一億人都不到。
所以,一到了比較寬敞的地方,也就好多了。
杜睿也在逛著西市,莫愁跟在他身後,不過,沒有隔著三尺遠,而是只有一尺的距離,這一尺的距離是方便她拔劍,這裡人太多,她不允許有半點失誤,所以,手始終放在劍柄上,眼神不離杜睿周圍,凡是靠近過來的人,都會非常警惕地觀察。
魏嶽則走在杜睿左側的前方,一臉苦相,他本來就是一張哭臉,因為拗不過杜睿,不得不隨他一起來到這人流擁擠的集市,所以,一臉不開心。
這是杜睿第一次來集市。
他之所以一定要來這裡,是想看看市井的真實情況,以後,他還要去鄉下走走,甚至,必要的話,還要離開關中平原,去陝北高原,去秦嶺山區。
在前世,有一句話在官場很流行,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這句話在後世,已經變成了一句官場八股,誰都在說,但是,很少有人真的去做,他不同,那時候在任上的時候,他會做很多調研。
不是那種看看報告,或者帶著一大堆人走馬觀花的下去視察,隨便看看,上了轎車,留下一串黑煙就消失離開了。他是有真正的有喬裝打扮,去接觸那些普通的工人或者農民,會確切地了解那些地方的優缺點,那裡的人事究竟是怎樣的,然後,因地製宜,制定計劃去做一些事情。
所以,他是官場上的另類。
當然,這些事情他都是悄悄在做,就連心腹秘書和司機都不知道,他不能讓這種事情傳開,如果傳播出去,他便會被眾人隔絕開來。
因為,他不是他們的同類。
來到這個世界,這句話仍然很重要。
所以,他這才不顧魏嶽的勸阻,執意要來西市。
物價、人流、商鋪、南北雜貨的來處、以及市井那些無賴、那些執勤的衙役……他觀察這一切,了解民生也只能在這樣的集市,何況,這裡有著帝國最底層的人,農民。
不管在哪個朝代,農民都是位於金字塔的最底層那一撥。
這二三十年,天下戰亂不休。
西域有異族入侵,佔據了河西走廊,切斷了絲綢之路;東邊,燕趙藩鎮相互攻伐,時不時也會南下渡過黃河,進犯中原;長城之外的大草原,群胡並起,有胡狼族佔據了陰山下的大片草原,對中原虎視眈眈,上一次,杜睿也在英宗那裡聽到了一些訊息,攻入關隘,進犯並州的正是胡狼族。
然而,關中平原卻一直太平無事。
這些年來,並未出現大的水旱蝗災,可以說是風調雨順,所以,農民的收入也還可以維持溫飽,基本上,杜睿並未看到那些流民。
乞丐什麽的自然是有,不過成為乞丐,有著很多原因。
杜睿有仔細地聽那些鄉人說話,在這些鄉人中,自耕農並不多,小地主也沒幾個,大部分都是佃農,準確地說,他們都是莊客,來自某個大莊的莊客,那些土地,都歸莊主所有,他們只需要向莊主繳納田稅,至於,朝廷的賦稅,則由莊主去繳納。
當然,徭役他們無法避免。
相比較賦稅,他們其實更害怕徭役。
杜睿知道,關中大部分田莊其實都集中少部分手中,基本上,都歸門閥世家所有,像整個藍田縣,所有的田地都歸呂家所有。
在萬年縣,顧家起碼要佔一半田地,就連杜氏的皇莊都沒有顧家佔據的土地多。
不僅萬年縣,在武功,周至,眉縣等地,顧家都有著大量田莊,在整個關中平原,顧家其實傳承最為久遠,足足有兩千年左右,曾經出過好幾個大宗師,現在,在華山絕頂隱居的那個大宗師便是姓顧。當然,這位大宗師的出身有些尷尬,他是一個私生子,其父親是顧家三房,也就是顧青夜所在那房的一個庶子,他母親的身份更是卑微,是青樓的一個歌妓。
若不是因為顧家在年輕的時候對那位大宗師談不上好,大宗師的成就並也非全靠顧家的功法秘籍,顧家的勢力當遠比現在強大。
畢竟,那位大宗師曾經對所有高手,包括杜氏皇族說過,不許顧家打著他的名號。
他公然自稱自己並非顧家人。
當然,他本來就沒有進顧家的祠堂,還是成就先天之後,顧家才匆忙地把他的名字錄在了宗譜上,那時候,他已經不在乎這個了。
話題扯遠了,總之,一番觀察後,杜睿面色不算好看。
沒有自耕農,沒有小地主,大部分都是莊客,哪怕那些田莊並不偷稅漏稅,把所有的田賦都交給了朝廷,當然,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那些門閥世家的尿性,杜睿非常清楚,這就和前世的資本利益集團一樣,根本就沒有區別,如果你沒有強有力的政權,很難讓那些資本家按照法律納稅。
現在,就當那些門閥很愛國,都把田賦繳納了。
這仍然有著一個非常大的問題。
這些莊客的一切都是主家所給的,他們感恩戴德的只能是主家,他們為之拚命效力的也只能是主家,而,朝廷官府對他們而言,只是一個符號而已。
這遠比前世明清時期的皇權不下鄉還要可怕。
這些人力資源掌握在世家手中,世家有著土地、商鋪、礦山、打鐵鋪、銀號……其實,就是可以自給自足的小世界,在這個小世界中,世家家主就和皇帝一般。他們控制著所有的生產資料,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也就選擇最為保守的管理,生產力哪怕得到了發展,也會敝帚自珍,不會讓外人知道。
如此,這社會階層的固化也就變得極其可怕。
最主要的是,這世界存在武功,而一流和超一流的武功秘籍都掌控在這些家族手上,他們有著強大的武力,所以,要想依靠底層農民的力量推翻他們,不過是天方夜譚。
這是一條艱辛的路啊!
杜睿嘴角泛起一縷苦笑。
“少君,午時都過了,我們要不找個地方歇息……順便吃點什麽?”
魏嶽在一旁小心地說著。
現在,他們站在大街的右側,這條街有著許多茶樓食肆,在這條街上,行人要少了許多,那些拖兒帶女的莊客不會前來這裡用膳,他們一般都帶著乾糧,最多不過是借借周圍商鋪熟人的茶水。當然,也有一些莊客狠下心來,帶著渾家和子女前來食肆吃上一頓。
大部分是萬年縣的市民,也有田莊的管事等,衣著打扮大不一樣。
“救命啊!搶人啊!”
大街上空,突然傳來一陣淒厲的尖叫。
“滾開,四海幫辦事,全給我滾開……”
有人怒吼著。
人群向潮水一般湧動著,向著四面八方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