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他就像是被嚇傻了一般。
準確地說,整個人雖然還是像從前那樣,和別人說話應對有序,然而,一切對答都像是程序設定好了的一般,是外裝的人格,其中,還有另一個人格在外裝人格的包裹下,這個人格偷偷地觀察著外界的一切,就像是在水面之下望著水面之上。
他會問為什麽!
他會尋根究底!
我是誰?
我為何在這裡?
為什麽有著那些奇怪的景象?為什麽會有一些不著邊際的念頭?為什麽能赤手空拳打死一頭猛虎……
各種疑問在心底纏繞,再也無法視而不見,置之不理!
夜晚,村莊變得寧靜起來,不再有白晝的喧囂和熱鬧,所有的鄉民已經離開,猛虎的屍體還擺放在院子裡臨時搭成的木案上,父母已經回到了自己的臥室,活潑好動的小妹也早就進入了夢鄉,他卻遲遲無法入睡,不知道為什麽,他害怕著入睡,總覺得沉睡之後會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
終究,人還是要睡覺的。
勉強堅持著,他終究還是沒能堅持到最後,雙眼一閉,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
是的,他做了一個夢。
一個非常漫長的夢,神魂原本一直漂浮在水面之上,在做夢的時候,神魂一點點下降,滲透水面,沉入水底,接觸到了那些隱藏著的影像,對這個世界的他來說,是一次下沉,而對水底下的擁有那些影像的那個異常人格來說,這卻是一次上浮。
兩者合二為一。
虛空中,有閃電劃過,有雷聲響起,發出哢嚓的聲響,驅散了漫天的霧霾。
一切變得清晰起來!
我!
丁貴!
一個犯了死罪的武者,因為家中有些關系,不曾被行刑,而是被迫投軍,進入了死士營,除非建立奇功,否則這一輩子也就那樣了,只能呆在死士營之中,永無出頭之日。一開始,他還有些不習慣,待了一段時間之後,卻迷上了那樣的生活,肆無忌憚,燒殺劫掠,無惡不作。
他喜歡那樣的生活,作惡能讓他感覺到自己的存在,那種可以任意支配他人,恃強凌弱的感覺讓他非常爽快。
之後,那個小沙彌來了。
對他來說,每天的例行法會便是魔音灌腦!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狗屎!
放下了屠刀,他便不再是自己,他無法忍受那樣的改變,那是一種針對神魂的神通,如果不真的放下屠刀,認同那個小沙彌的理念,對神魂來說,便相當於凌遲那樣的痛苦。
所以,他選擇了逃亡。
借著行軍途中出現的虛空風暴,闖入了這異變的空間之中,逃向了北方,血衣營在南宮當上統領之後便沒有成功的逃亡者,如果可以的話,他也不想逃跑,只是,南宮雖然可怕,但是,那個小沙彌的魔音灌腦更讓他痛苦,有機會選擇,他自然要冒險一搏。
二牛?
這是什麽鬼!
還記得虛空異變,黑風肆虐,自己和同伴躲藏在亂石之中。
之後……
發生了什麽?
丁
貴猛地睜開眼,就像是從一場大夢中驚醒。
自己並非什麽二牛,絕不是鄉間的普通農人,當那頭猛虎當面,生死之際,神魂受到了強烈的刺激,如此,也就醒了過來,以往的種種不過是這個奇怪世界強行加持在自己身上的記憶,不過是虛假的玩意,就像是蒙在面前的一層輕紗,如今,他已經將輕紗掀開。
自己這是被困在了一個虛假的世界。
如今,既然已經明白了自我,那就脫出這樊籠罷了!
什麽父母,什麽小妹,什麽親情,全都是假的,若是糾纏,一刀殺了便是!
睜開眼,丁貴目露凶光。
他入睡前是黑夜,睜開眼之後,按說也只會是無邊黑暗橫在眼前,然而,當他睜開眼,卻發現面前世界紅光閃耀,那是許多把燃燒著的火把,自己正躺在了火把中間,躺在一個小小的石台之上,他記得這石台,是村子的祭台,就在打谷場旁邊。
怎麽會?
他想要站起身來,卻發現自己就像是被困在棺材中一般,這棺材非常貼身,緊緊地困住了他,讓他無法動彈,不管他如何掙扎,身體也都紋絲不動。
啊……
丁貴在想象中張開了嘴,大聲呐喊。
然而,這呐喊聲卻只能在他想象中回蕩,他的神魂做出了這樣的行為,身體卻不受絲毫的控制,依舊緊閉著雙唇,雙眼雖然睜著,瞳孔卻沒有辦法轉動。
眼前,只是火光閃耀。
隨後,有人出現在他視線之中,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那是他的父親,這個奇怪世界中的父親,這個人沉默寡言,不怎麽和他說話,然而,望向他的目光總是非常的溫和,現如今,這目光卻變得極其陰森,眼神中掠過的只是漠然。
丁貴想要說話,想要求饒,想要詢問,想要求助……
他什麽都做不到。
父親離開了,緊接著出現的是母親,小妹,杜翠華,以及村人們,一一從他眼前經過,望著他的目光只有漠然和陰森,所有的情緒都如出一轍,沒有任何意外。
“燒死他!”
“燒死這個被邪崇附身的家夥!”
人們離開,卻有著狂熱的聲音在回蕩。
然後,火把落下,石台上其實鋪滿了柴禾,浸染著桐油,一沾上火星子便會燃燒起來,很快,丁貴便被熊熊燃燒的火焰所包圍。
身體被火苗吞吐著,他沒有絲毫的感覺。
神魂從火光中升騰而起,向著夜空飛去,越飛越高,仿佛永遠也沒有盡頭一般向上飛去,不知道飛了多久,這神魂接觸到了一張無形的膜,神魂投入膜中,就像被撲到了蛛網上的小飛蟲一般,很快便被那張膜吞噬,在這張膜上,丁貴殘存的自我意識一點點消失,最終泯滅。
最後的景象之中,他被一個小小的氣泡裹著。
……
氣泡!
在南宮面前,虛空中漂浮著無數的氣泡,不計其數,便像是那漫天的寒星。
氣泡在虛空中漂浮,閃爍著微光。
這漫天的氣泡飛舞著,無所不在,除此之外,便無他物。
南宮亦是在氣泡
之中。
是的,一張無形的膜橫在了他跟前,膜的那頭便是氣泡之外,只要突破那張膜,便可以破開氣泡,衝出封鎖,然而,南宮卻在這張無形的膜之前停下了,不曾接觸。
他有著直覺,一點接觸了這張膜,便會有不可名狀的事情發生。
隨後,他扭頭回望。
在他身後,乃是一片無邊血海。
氣泡內自成一界,有著世界規則在運轉,而將他困住的這個氣泡,氣泡內乃是血海世界,只有無邊殺戮氣息彌漫,若換成以前的南宮,此時多半已經徹底沉浸在無邊殺戮之中,徹底被殺戮意志所吞沒,不再有著自我,然而,此時的南宮神魂,有著沙門氣息,也就不被這殺戮意志所迷。
即便如此,他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擺脫了殺戮規則的侵擾,來到了氣泡邊緣。
然而,這時候,他卻不敢出手觸碰那張無形的膜,哪怕只要破開這張膜便能破開氣泡世界,脫離世界控制,有可能衝出這無名的秘境。
他須得等待!
進入秘境之後,慧源便和他分散,原本站在他肩頭的慧源無影無蹤,然而,彼此間的聯系卻不曾中斷,依舊有著因果線相連,若非如此,南宮也不能堅持到現在依舊保持著自我意志,只要自我意志不被這氣泡吞噬轉換,便不能算是窮途末路。
……
另一個氣泡世界,又是另一番景象。
靈山漂浮在無盡虛空之中,山頂有一尊大佛沾花微笑,兩旁,有菩薩羅漢端坐祥雲之上,有大鵬負山而飛,佛音渺渺,祥雲片片,佛光普照,好一個西天須彌世界。
慧源端坐在佛祖平攤在胸前的那隻手掌的手心之上,沐浴著佛光。
佛!
超脫一切之上的佛!
慧源只需向上而行,腳下自有無形天梯,只需踏著這無形天梯一步步向上,走到那佛祖眉間之前,觸碰佛祖眉心,便能成為佛祖眉心的那顆紅痣。
他便是那紅痣所化,前往世間,度化世人。
現如今,他已然功德圓滿,只需踩著無形天梯,回歸本體。
然而,慧源卻端坐在佛祖掌心,不曾踏著眼中出現的那一朵朵蓮花向上而行。
氣泡世界模擬的佛門聖地栩栩如生,也讓他迷醉其間不願醒來,然而,他並非真正的佛門子弟,他的精神內核來源於杜睿,秘境雖然將對兩者的聯系有著影響,卻也不能徹底隔絕,不可能讓彼此徹底斷掉因果,所以,佛雖然是慧源所欲,卻並非全部的所在。
最終成佛,並非目的。
如此,假的也就是假的。
若能保持自我,一切虛幻皆會破碎。
一念之間,眼前佛國也就如砂礫一般簌簌消散,化為一片虛無。
慧源小沙彌盤腿坐在虛空之中,面前有著一張無形的膜,他伸出手指,向著那張膜輕輕刺去,一寸寸,慢慢接近,最後,手指尖觸碰著那張無形的膜。
下一刻,原本無窮大的虛空頓時縮小,最後,化為一層皮將慧源小沙彌緊緊地裹著。
於是,虛空中多了一個人形的氣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