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避退,堂中只剩下鄭莊公和鄭忽二人。
鄭莊公凝視著鄭忽,久久無言。
原本之所以離國,為的是鄭忽的婚事,他根本未料到婚事之後會再與宋蔡等國國君會於曲阜。
這是第一個失誤。
與齊侯盟會後,齊侯提議前往曲阜,這個面子是一定要給的,但讓他始料未及的是,魯國竟然敢往死裡得罪鄭國,天子和宋蔡竟然連一點顏面也不給齊國留。
這是第二個失誤。
要知道,齊侯作為調和的中間人,鄭莊公也好,宋公、蔡侯也罷,多多少少是要給齊侯一些顏面的。
這是最基本的尊重。
兩國交戰,尚且不斬來使,更何況是調解兩國關系的中間人。
經過此事,齊與宋蔡必然會成為死敵。
這是毋庸置疑的。
從宋蔡發兵圍鄭國館舍開始,這個仇就已經結下了。
因為這是赤裸裸的打齊侯的臉。
第三個失誤則是,從一開始,鄭莊公就寄希望通過和平的方式將此事解決,甚至將蔡地歸還也在所不惜。
這是由於鄭國的北進方略所決定的。
但問題的症結在於,宋蔡以及天子從一開始所關注的焦點就不在土地之上。
這是誰為沒有料到的。
若是早知道他們的目的根本不是土地,而是為了驅逐鄭忽,鄭莊公怎麽可能會來曲阜一會。
“兒不孝,累及父君,還望父君恕罪!”鄭忽率先打破了沉默,不過言語之中卻有些哽咽。
沒辦法,一想到自己馬上就要離開鄭國,鄭忽心中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
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裡,他已經接受了自己是一個鄭人,是鄭莊公之子,是鄭國世子的事實。
期間或許有一些波折、磨難,但他對鄭國、對鄭莊公、對那些支持幫助他的人、對長葛的民眾都是懷有感情的。
鄭國,是他在這個時代得以生存乃至攪動風雲的倚仗。
而鄭莊公,則是為他遮風擋雨的大樹。
現在,他逼不得已必須離開,離開他的倚仗,離開為他遮風擋雨的大樹。
鄭忽心中有不舍,亦有迷茫,更有恐懼。
離開了鄭國,天下雖大,何處才是他的立身之地。
鄭莊公聽出了鄭忽的哽咽之聲,心中亦是悲痛不已。
這個昔日在他膝下承歡的愛子,在他和群臣以至鄭國受到危難之時,義無反顧的挺身而出。
就這一點來說,他是欣慰的,因為宗廟和社稷需要的就是這種遇大事而不退,勇於擔當的繼承人。
但,付出的代價也是巨大,至少在短時間內,他的這個愛子,鄭國的法定繼承人是無法回到鄭國了。
“吾兒毋憂,蔡侯背盟,今天子、宋、蔡、魯強逼於我,一旦出曲阜,我即背盟,背盟者豈我一家哉?”
這話真不是鄭莊公安慰鄭忽的,而是他真準備按照高渠彌的建議來了。
一旦脫險,無論如何他都不準備讓鄭忽流落他鄉。
鄭忽聽到這話,確實心中一暖,但現在的他已經冷靜下來了。
事實也確如鄭莊公所說,一旦脫險,盟約這玩意就成了廁紙一張,屁用沒有。
反正隻要安全的離開曲阜,鄭齊兩國絕對是要聯合起來向這幾國開戰的。
這事是必然的。
屆時,背不背盟也無甚大礙!
不過,話雖如此,但還是存在些問題的。
首先,不要看此次曲阜之會,出現了劫盟強逼事件,就以為各國諸侯都不講信用,視盟約為一紙空文。
事實上,此次之所以會出這攤子事,完全是蔡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虢公當初對這於這件事,是明確表示過反對的,後來看鄭國實在不是一塊好啃的骨頭,這才默許的。
而就拿蔡侯來說,鄭國上下都是說他背盟,其實人家壓根就沒背盟。
不然的話,鄧和召陵兩邑現在還能穩穩的握在鄭國手中嗎?
若是蔡侯真有背盟之舉,人家早就發兵將兩邑給收回來了。
蔡侯的上竄下跳,隻是因為對鄭國強逼他立盟約不滿。
最初隻是想要修改盟約,將失去的土地要回來,順便再給鄭國一點教訓,以報鄭國君臣的羞辱之仇。
後來,虢公和宋公的入局,尤其是虢公的入局,使得他要回土地的願望落空。
畢竟兩個都是大哥,他這個小弟實在沒什麽話語權。
既然土地是沒指望了,鄭國又遲遲不願答應他們的條件,蔡侯豈能甘心竹籃打水一場空,這才有了兵圍鄭國館舍的一幕。
簡單來說,蔡侯這是為報當初被羞辱的仇怨,是泄憤之舉。
兩國關系本來就不怎麽好,蔡侯根本就不怕往死裡得罪鄭國。
即便不兵圍鄭國館舍,逼其就范,也少不了一戰,強逼之後,也是一戰。
兩相比較,蔡侯豈會不知道怎麽選。
所以來說,在盟約這個問題上,人家蔡侯從始至終都是遵守的。
蔡侯尚且如此,更逞論他國。
鄭國不遵守盟約確實可行,但鄭國在國際上的威信就要深受打擊了。
列國中是沒有任何一個國家願意不遵守盟約的國家玩的。
至少在此時是這樣的。
即便到戰國時期,凡是有志於天下的列國諸侯,都注意維護自己國家的信譽。
鄭國若欲稱霸,以至於並天下,在此時來說,信譽一定是要有的。
不然,沒人會買帳,像齊桓公想背曹沫之盟,管仲尚且勸其不可,更何況此時的鄭國。
除非有一天,鄭國能像戰國後期的秦國一樣強,我背盟,你無如之何?列國亦不敢聲援。
這才有背盟的資本。
除此之外,還是別輕易消費自己的國家信譽,這對鄭國的稱霸大業不利。
其次,就是一旦背盟,天子必將收回彤弓。
彤弓是鄭國爭霸的關鍵所在,名正才能言順嘛。
雖說,天子賜鄭國的彤弓更像是一種純粹的褒揚。
大致相當於後世大學裡搞的什麽榮譽教授之類的頭銜。
之所以會這麽說,是因為賜彤弓之後,天子會為得彤弓的諸侯劃定勢力范圍。
像齊國的范圍是東至於海,西至於河,南至穆陵,北至無棣。
晉國的范圍是汾水流域。
鄭國的范圍是沒有。
這也是當初鄭莊公說什麽都不願意去成周感謝天子的原因。
彤弓讓鄭國一躍而成為大國不假,但又有點名不副實。
鄭莊公對此能不反感嗎?
而在鄭忽眼中,沒有范圍就是最大的范圍。
所以,鄭忽說什麽也不願讓天子再把彤弓收回去。
別小看這一柄沒有劃定勢力范圍的彤弓,這才是未來鄭國真正的霸王之資。
也真是因為上述這兩個原因,冷靜下來的鄭忽才不願讓鄭莊公背盟。
一來鄭國還沒有強大到可以公然踐踏社會價值的地步,二來,一旦背盟,還不容易經營出來的有利局面必然付之東流。
一旦鄭國出問題了,身為鄭國世子,未來鄭國繼承人的鄭忽又怎麽會好受。
離開鄭國,憑借著他的先知先覺,他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不離開鄭國,鄭國這個國家就要出大問題。
這個選擇題,鄭忽已經沒得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