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是吉時,雲老伯爺黃昏之時在府上設宴。
若此宴不是做壽也不是答謝,僅是廣邀知己好友等人歡聚一堂談笑風生,那這種宴通常叫做黃昏宴,在當代普遍盛行。尤其是士人權貴有事沒事最愛辦一場黃昏宴,一來可以增進友人之間的感情,二來可以借此結識志同道合的人,三來則是拉幫結派或結黨營私之類的不單純目的。
陳閑雖然不清楚雲老伯爺邀請自己赴宴的具體原因,不過這種事沒什麽好猶豫與多想的,或許是因為上次琴會有過一面之緣,或許是因為彼此都有著皇親國戚的身份,又或許是因為琴會上要走了自己的第三幅字,大抵是正常的人際交往。
珠璣與雲老伯爺並沒什麽交情,她今日純粹是受老伯爺之邀,到府登門獻藝的。
雲老伯爺府坐落在城東位置,自杏花巷一路走著過去也並不遠,暖兒和白梨花走在身後,兩女有說有笑話題不斷,走在她們前面的陳閑和珠璣,倒只是有一句沒一句說著話。多數是陳閑主動的發起一個話題,或問她平時不出門在家做些什麽,或問她最近像雲老伯爺這樣請她的人多不多,珠璣則是被動的有問必答。若一旦說起琴棋書畫等,珠璣立馬滔滔不絕,且會主動發起話題,除此外其它話題,則又是陳閑問一句她答一兩句,陳閑也便看出來……這女子委實不擅長攀談與閑扯。
跟她聊家常,她根本聊不來。
若說這是心性單純,未必是這麽回事,那這大抵是缺乏人際交往經驗,也不善於與人相處。
一行四人兩前兩後的拐至下一條街,陳閑忽然想到一個有趣的話題,他看了眼走在身旁的珠璣,笑著問道:“上次你家後廚失火,我和蔡統領破門而入,你當時以為我們來幹嘛的?”
“當時……”珠璣低眉垂眼掩唇笑笑,兩頰不自覺地有些滾燙發紅,她至今想起這件事仍覺無地自容,醞釀一陣才輕聲回答道:“當時……自以為不小心觸怒過你,以為你帶人上門報復……”
“哈……跟我當時猜想的差不多。”
陳閑笑起來:“我們當時衝進門的時候,看見你悠然自得地坐在藤架之下,你猜我們當時是怎麽想的?”
“當時是不是在想……”珠璣看他一眼,抿抿唇輕聲道:“……怎麽會有這麽蠢的人?”
“不至於……”陳閑繞開前面一個小攤:“但你實在過於如癡如醉了。”
“嗯,我知道,我之後反省過……”
珠璣漸漸斂去笑意,嫻雅地邁著小步子,心中卻猶豫著一些事,又走過一段路,她突然開口道:“珠璣……複姓賀蘭。”
……
……
她雖然不太懂得處理人情世故,也比較缺乏生活與交友這兩方面的經驗,更不懂如何與人建立交情或增進彼此友誼,但她知道既然誠心誠意的想與對方做朋友,也承認對方這個朋友,那便該最大程度的坦誠相待,最基本的自己的部分來歷與相關經歷,以及有必要告訴對方的那些事,便該坦坦蕩蕩的說出來,她覺得這是一種態度,無論對方在意或不在意這些。
她說出自己的姓氏,便停下腳望著陳閑,神情很認真的樣子。
陳閑也停下腳,回過頭:“賀蘭珠璣?”
與陳閑目光稍稍對視,珠璣忽然噗的笑出聲,重重的一點頭:“對,賀蘭珠璣。”
“嘖……西境第一美人?”陳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她目光含羞垂下眼,抬手捋捋發絲。
“真是叫人意外也不意外,原來你真是那個西境第一美人賀蘭珠璣……”陳閑微笑著繼續往前走:“我雖然沒去過西境,但實話實說……你不負美名,興許真的稱得上西境第一美人。其實我上個月就聽人這樣說過了,本來你在我家住的那些天,我想問問看的,因為怕你覺得我太輕浮了,沒問出口,那你也果然是從西境來的?”
“對,我的確來自西境,但西境第一美人這個美稱……”
珠璣一直認為這個美稱的由來,是西境諸小國的那一群她非常厭惡的皇室子弟對於自己的戲謔之稱,如此傳開以後,她其實並不引以為榮,反倒由於這些皇室子弟的糾纏與紈絝德行,使得她覺得大多數男人似乎只知道捕獲美人身心,將這看作是無上光彩與向人炫耀的成就,卻根本不重視也不在乎一個女人的內心與品行等。因此也漸漸的使得她有些反感旁人以外表先入為主的定義自己,從而隻以所謂的西境第一美人的眼光看待自己,甚至如西境那群嘴臉醜陋的皇室子弟一般露出那種貪欲的眼神,她對此尤為敏感與反感,這也大抵是她每次在小夜半樓登台獻藝時,極少抬頭看任何一個客人的主要原因。
簡單來說,她不太喜歡別人說自己是西境第一美人,然而有些矛盾的是,像陳閑這樣玩笑話似的說出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麽回事,竟一反常態的毫無反感之意,反倒心口莫名覺得甜甜的,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說出這種話的人不同,抑或是自己潛意識裡希望對方注意到自己的美。她可從來沒想過靠外表來吸引人的關注與好感,她忽然懷疑自己是不是墮落了,墮落到了竟是有些享受一個男人稱讚自己的美,她感覺這種心理很可怕,便不再多想,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我來這兒……”珠璣搖搖頭拋掉那些雜念,低著頭走了幾步,生硬地轉過話題:“我來這兒是為了尋找一個人。”
陳閑又停下腳:“男人?”
珠璣點點頭道:“對,找一個男人。”
二人目光又稍稍對視,珠璣突然補充道:“是我哥哥。”
陳閑臉上表情並無太多變化,珠璣的神色卻是陡然間出現變化,心下也微微一顫,她自認是個比較理性的人,此時卻非常不理解自己怎麽會不由自主地主動與對方解釋這種事。她雖未曾與任何男子有過任何的感情經歷,但沒經歷不代表不懂,也不代表沒見過男女互訴愛意的情事場面,她理解的這種主動解釋的情形,通常建立在自己喜歡對方的前提下才會出現,但她現在清清楚楚的明白自己,自己只是很欣賞對方的才華與人品及胸懷,也很感激對方失火那次的及時到來,可除此之外,她並未感覺自己已經喜歡上對方,她想想都覺這不可能,這很沒道理,根本無來由嘛。
她再想想,已經很肯定這絕不是喜歡,僅是想告訴對方自己要找的人是哥哥而已。
“要找的人是我哥哥。”珠璣無奈地笑笑,重複了一遍,這一次表情語氣都相對顯得自然很多。
“哦,來找哥哥的……”陳閑可沒她這種複雜的心理,笑了笑轉過身抬腳往前走:“你哥哥失蹤了是吧?”
“嗯……”珠璣也沒再糾結自己為何會情不自禁地解釋,她一面隨著陳閑的腳步節奏而行,一面細聲慢語道:“我們兄妹自小相依為命,原本在西境生活得好好的,三年前我哥哥突然不辭而別,從此音訊全無,後來我四處打聽,聽人說他來到了中朝,也就是你們興國。所以,我便帶著梨花和另一名婢女,一路打聽我哥哥的行蹤,一路沿著你們中朝的西行道諸州,輾轉來到了蘇州。我這兩三年走過的或許正是我哥哥當年走過的路線,又或許是我們打聽的方向有誤,我另一名婢女仍在外打聽我哥哥的行蹤,待她打聽到了下一個目的地,我便會離開蘇州去找我哥哥。已經三年了,各種各樣的消息撲朔迷離,我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只要還有半點的蛛絲馬跡,無論真假,我會一直找下去……”
珠璣一路走著一路說著,陳閑一路聽著一路想著,感覺她哥好像大名鼎鼎的樣子,似乎不管走到什麽地方,總有人能說出她哥的行蹤,只是不知道最終的去向而已,陳閑有些好奇她哥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後來還是忍住了沒有插嘴詢問。
四人說著走著,雲老伯爺府便也到了。
……
……
雲老伯爺今日操辦的這一場黃昏宴,場面著實不小,接二連三的有馬車和轎子走過來,停靠在府門前的石獅子前。這些客人的年齡差距不是一般的大,有步入古稀之年的鶴發老人,有不惑之年的中年文士,也有弱冠之年的年輕公子。單看這些人的衣裝和派頭也分明能分出好幾類人,有財大氣粗的商賈,有風度翩翩的書生,有貌似博學的儒士,也有威風八面的朝廷官員,還有幾個手拿刀劍的江湖中人,這一類一類人接踵而至,有說有笑地步入雲老伯爺府。
陳閑四人來到府門前,珠璣和白梨花有府上管事領著她們由側門入府,陳閑是受邀而來的客人,按理當走正門。
雲老伯爺此時正在府門前笑臉迎接四方來客,老人家有爵位在身,且門庭顯赫,此次絕對盡了禮數,當然他只是挑選有必要親自出面相迎的熟人,其他不認識的或交情並不深厚的人,則是交給府上管事和婢女小廝等人招待。
陳閑踏上高高的門階,為著這等場面有些吃驚,扭頭說道:“暖兒你看出來了麽,這位老伯爺才是真正的交友廣泛。”
暖兒這時候才注意到不僅人多且雜,詫異地呢喃道:“駙馬爺這麽一說,老伯爺還真是好像什麽樣的人都認識似的。”
門前客人眾多,他二人走在人群中並不引人注目,老伯爺倒是一眼瞧見了他二人,便笑臉走過來:“當日琴會一別,陳大駙馬之名一夜間席卷蘇州全城,一曲離騷三首詩詞,至今叫人津津樂道,讚不絕口,陳大駙馬亦是實至名歸,老夫這些日著實仰慕非常,時常想著何時能與陳大駙馬聚一聚,今能至此,敝府上下蓬蓽生輝,蓬蓽生輝……”
“哪裡哪裡,老伯爺過獎了,晚輩也早想登門造訪,此刻怎敢勞煩老伯爺親迎,晚輩受寵若驚,受寵若驚……”
若論古言經史詞章等實學,陳閑在這個古代未必有多出色,但學習能力他自認是不差的,這現學現用的一番話,將一個儒雅書生形象,表現得有模有樣的。他和老伯爺之間其實算不上熟人,真正促進他二人互動與交往的,大抵是彼此都默認的那勉勉強強的一層親戚關系, 兩人心中都清楚這一點,今日算是兩人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交際,無論是做給旁人看,抑或是互相禮遇對方,二人似陌生又似熟絡的客套一陣,隨後老伯爺委婉的示意陳閑借一步說話。
陳閑臨來之時,或許不清楚老伯爺邀請自己赴宴的具體原因,這時候才意外得知,原來邀請自己的人並不全是老伯爺,準確來說,今日有一部分客人是老伯爺邀請而來的,其余的客人則是第二人邀請的,此次黃昏宴表面上是老伯爺操辦的,其實也是那第二人的意思。老伯爺說出真相的同時,也說過其實一直想邀陳閑過府一聚,這倒不是客套話,他當日在琴會上便極欣賞陳閑,尤其喜愛陳閑那一手字,本也有心結交陳閑。
昨日擬定客人名單時,是那第二人首先提起陳閑的,老伯爺當時也有此意,送往陳府的帖子便是以老伯爺名義寫的。
聽完老伯爺的話,陳閑疑惑地問道:“請教老伯爺……這第二人是?”
雲老伯爺捋須微笑:“自是與你相熟之人,且是自京都而來的,陳大駙馬進門後便可見到這個熟人。”
“行。”陳閑也不多問,拱拱手,大步踏入伯爺府。
他和暖兒剛跨過門檻,正鬼鬼祟祟的藏在花樹叢中偷吃東西的楚夢蓮和油菜,兩女的目光當即鎖定住了他二人。
“公主你看,那不是昨日幫我們付了那頓酒菜錢的那個人嗎?他……他難道是來討銀子的?”
楚夢蓮較著勁兒的啃著一隻油膩的豬蹄,她眨眨眼:“會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