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能完整地彈奏出離騷,暖兒開始了不分晝夜地苦練,近日老宅整日響起離騷這首曲子便已變成常態。
陳家的這座老宅至今已有將近百年歷史了,佔地面積頗大,地段也極好,曾經空置的那些年每隔一段時間會修繕一次,不過畢竟老宅老貌了,一些地方總會有痕跡明顯的脫落與褪色,至於庭院那些無人兼顧的角落,更是草木巨深、爬藤滿牆,園湖的小小石橋也覆滿了新生的青苔,整座老宅的歲月氣息極其濃厚,但老宅原貌未改,曾經的氣派與格局仍然歷歷在目。
前段時間,老仆魏伯提出過把老宅大修一次,但被陳閑笑著拒絕了,因為他就喜歡這種生態園林。
陳家原先隻有兩個仆人,正是撫養陳閑長大的魏伯和幸娘,魏伯年紀比較大,平時做些粗活,如今華福幫其分擔了不少,幸娘曾經還同時是陳閑的乳娘,現在隻負責洗衣做飯,如今暖兒也能幫其分擔一些活兒,現在這個家包括陳閑在內也就五個人,而經濟來源則完全依賴於陳閑的這個駙馬身份,因為這個身份,京都的天陽公主府每隔一段時日便會送來一批財物,數目肯定不會太多,但能維持衣食無憂。
可以說駙馬這個身份,算是讓陳閑沒有任何經濟壓力。
陳閑這段時日也多半是在家指點暖兒,隻不過練了這麽長時間,暖兒仍然彈得不是很好,倒也不是說沒有進步,相反進步奇快,隻是彈琴並非朝夕之功,暖兒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她並不急於速成,反倒心思細膩的扎扎實實在積累功底,也因陳閑這些天的指點漸漸地進入了深的層次,這讓暖兒獲益良多的同時,也更加確信了一點。
“其實駙馬爺彈琴很厲害,是吧暖兒有沒說錯?”
“嗯……還行吧。”
“哼哼……駙馬爺謙虛,既然駙馬爺能寫出離騷這等曠世之音,如果自己親自動手彈奏的話,那一定很好聽……不,不是好聽的問題,一定一定……”暖兒絞盡腦汁,卻始終想不出一個貼切的形容詞:“反正……反正駙馬爺彈琴肯定很厲害很厲害,可能比大公主還要高那麽一點點……”
“好吧,我承認了,我彈琴確實彈得很不錯……”
“呐……終於承認了吧,那駙馬爺彈一遍離騷給暖兒聽聽……”
“現在?現在沒空,以後再說吧,咱們在家都快生霉了,走……出門轉轉。”
“也對,暖兒也好長好長時間沒有出過門了……”
蘇州進入四月份以後,雨量開始漸少漸小,時值百花爭豔的季節,燦亮的大晴天居多。
今日也是豔陽高照的大晴天。
陳家老宅坐北朝南,大門開在杏花巷的中段,此巷全長百余丈,寬約兩丈,巷內景致迷人,身在巷中如在深谷,出巷便是繁華麗景。陳閑和暖兒自杏花巷走出來,街面上行人如織,有推車叫賣的小販也有耍刀賣藝的江湖藝人,有手持幡子的郎中也有持棍乞討的窮人,自然也有士子佳人挽手同行,府門馬車當街行駛……眾生百態,百態眾生或巧笑低語或愁眉苦臉或行色匆匆……各種各樣的人和事出現在視野裡,陳閑和暖兒太長時間沒出門,很有種與世界闊別已久的親切感。
暖兒亦如出籠之鳥,歡快地沒入人群中不見蹤影,很快又出現在身旁,手上多了一串糖葫蘆。
“吃一顆。”暖兒笑嘻嘻地將糖葫蘆伸到陳閑的嘴前,陳閑皺起眉,神色猶豫。
“暖兒還沒吃過……”小姑娘笑臉可愛:“呐……駙馬爺你數數,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共八顆,一顆也沒少。” 陳閑眉頭皺得更深,隨後張嘴咬下一顆糖葫蘆,暖兒衝他一笑,也立馬咬下一顆,然後一跳一跳的向前開心地跑去。
後方陳閑口中咀嚼著糖葫蘆,苦笑著搖搖頭:“我是不愛吃甜食。”
循著暖兒蹦跳前行的方向,陳閑慢悠悠地走在後方,時不時能看見暖兒的裙影在前方的人群間冒出來,又時而不知跑哪兒看熱鬧去了,陳閑知道這小姑娘心思細膩,肯定沒離自己太遠,倒也並不擔心暖兒走丟。陳閑走了沒多久,也不知是錯覺還是怎地,眼角余光忽然掃視到人群中有一個貌似熟人的身影,他下意識放慢腳步,轉過脖子向這個熟人身影遙望過去。
對方似乎與他情況相同,驚疑地自語著:“照生?”
同時對方也停下腳,定睛望過來,臉上頓時露出笑容,驚喜出聲:“照生!”
“嗯?”陳閑微愣,看來真是個熟人,用最短的時間回憶起對方,也著實意外與欣喜:“子由?”
葉子由三兩步走來面前,激動又熱情地扼住陳閑的手腕:“果真是照生,但為何……照生你怎麽回蘇州了?”
陳閑淡笑道:“說來話長,我們換個地方慢慢說。”
……
……
葉子由出生於書香門第,蘇杭一帶最有名的三大書院之一湖光書院便是他葉家先祖創建的,早在太宗年間,湖光書院便已獲得朝廷的大力扶持,說起來已經半官化了,但朝廷並未涉入太深,湖光書院的山長仍是葉子由的爺爺在擔任,葉子由的父親也在湖光書院任職先生,而葉子由自己也在湖光書院讀書,葉家子孫代代出進士,近些年葉家在江南的名氣和才氣勝過往昔甚多,這離不開他爺爺和父親這兩位名師鴻儒的存在。
陳閑是在湖光書院結識的葉子由,兩人是同窗也是知己,更是生死之交。
葉子由無疑是個可以推心置腹的生死好友,陳閑也沒什麽隱瞞,兩人就近尋了一間酒樓,點了幾道小菜和一壺好酒,同桌對飲的同時,陳閑一點點開始說起了自己兩年多前進京以後發生的一切事。葉子由當年已知曉陳閑進京的緣由,也知道駙馬在婚前會先在京都國子監學習兩年,隻是讓葉子由沒想到的是,陳閑與天陽大公主大婚後的第二日竟會被要求即刻返回蘇州老家,更沒想到天陽大公主不僅反對這樁婚事,且會假意完婚,這讓葉子由的神色既同情又憤慨,一時間感觸良多。
誰都知道當了駙馬等同於前途盡毀,任何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往往視尚公主為畏途。
更何況天陽大公主還不滿意陳閑這個駙馬,這樣的遭遇不僅是一場空,且已被捆綁一生。
葉子由自是聽說過不少關於天陽大公主的傳聞,比如乃本朝第一美人,比如才情卓越,又比如意欲謀權篡位等……
若單論前兩者,如果天陽大公主肯接受陳閑,葉子由心裡其實也會為陳閑高興,畢竟選陳閑為駙馬此乃當今聖上的決定,無人可以反對,縱然因為駙馬身份而失去了前程,退一步想起碼抱得了美人歸,多少嘗到些甜頭。甚至葉子由在前段時間看了陳閑與天陽大公主完婚的邸報後,當時其實挺為陳閑開心的,心中還想過待自己來年進京趕考,到時候務必要到天陽公主府拜會陳閑,且要玩笑似的喊聲駙馬爺,可現在葉子由卻沒這個心情。
至於天陽大公主意欲謀權篡位的事,葉子由不相信這種傳聞,也自不會問陳閑,更不會與人討論,他很清楚自己什麽話能說,什麽話死也不能說,也自然不會當著陳閑的面,數落天陽大公主假意完婚多麽無情無義多麽有違體統。
“唉……”葉子由聽完後隻是長歎一口氣,拈起小酒盅一飲而盡,神色關心問道:“那照生你……日後有何打算?”
“都說當了駙馬隻能混吃等死,但我這人不太認命,在回蘇州的途中便已想明白……”陳閑啜口酒,笑著說道:“日後……我打算行走於江湖。”
“江湖?”
葉子由稍加思索,完全能明白陳閑的意思,江湖有狹義廣義之分,廣義的江湖是指遠離朝廷與統治階層的民間,青樓賣身賣藝的、勾欄賣唱起舞的、巷口佔卜賣藥的、街頭耍刀弄劍的、城外走商販物的……等等人物,都能稱之為江湖中人,狹義的江湖是指群俠與草莽英雄的活動范圍,既然駙馬身份會被限制住仕途,那也隻能行走於江湖了。
“人生最怕失去目標,我本以為照生你會因此積鬱成心結,從此墮落不起,現在看來是我多心多想,你今能如此豁達,兄弟委實替你興奮,來,喝酒……”葉子由確實挺高興,喝完一盅酒,他問道:“對了,照生今晚可有空暇?”
陳閑自嘲一笑:“我現在最多的就是時間。”
“這倒也是……”葉子由點頭道:“那今晚天黑之時,我在你家門前等你。”
陳閑好奇:“有事?”
葉子由神秘一笑:“帶你去見一見咱們蘇州城內近來名聲大噪的風雲人物。 ”
陳閑也饒有興致:“呵……沒問題。”
……
……
天黑不久,葉子由乘坐的馬車拐進了幽靜的杏花巷,馬車的車簷下掛著一盞小巧燈籠,燈籠的火光雖不足以照明路徑,更大的用途卻是在行夜路之時提醒他人,小巧燈籠一晃一晃的也煞是好看。車夫對於陳家的門戶了如指掌,馬車在陳府門前停下來後,車夫下車前去叩了叩門環,葉子由也已從車廂內下來了,一襲潔白窄袍,右手一柄山水折扇,氣質極其俊雅。
待陳閑和暖兒走出門,葉子由有些為難地看向暖兒:“若暖兒姑娘也有此興致,怕是得喬裝成男子模樣。”
暖兒低頭看看自己,抬起頭納悶地眨眨眼:“為什麽呀?”
葉子由似是有些難以啟齒,陳閑在一旁笑道:“子由,你不會是準備帶我上青樓吧?”
“這……”葉子由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良久才憋出一句:“照生你莫不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陳閑心中好笑,電影電視不都這麽演的,回頭對暖兒道:“暖兒,去喬裝成男子吧。”
“但……但……但……”暖兒臉色漲紅,兩隻水亮大眼睛瞧著陳閑:“但駙馬爺你……你真的要上青樓?”
陳閑負手微笑:“不用擔心,以子由的為人和性情,他絕不會陷我於不義,更不會介紹花魁或頭牌之類的姑娘給我。”
“哦哦……”暖兒點點頭,立即轉身跑回府裡,跑時還回頭喊一句:“那駙馬爺可要等等暖兒,暖兒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