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兒再出來時已換了男裝也已梳了男子發髻,卻來不及洗掉臉上胭脂,貌若一個粉撲撲的小郎君。
當然,她嬌小的個子和豐盈飽滿的身段仍能讓人輕易看出這是個女孩兒。
一行三人乘坐馬車,自幽暗的杏花巷離開,馬車漸漸駛向寬闊繁華的街面,道路兩旁的夜景熱火朝天,馬車便在這夜景中徐徐穿行。車上暖兒一再追問葉子由今晚要見識的到底是個什麽樣的風雲人物,又怎會出現在青樓這等煙花之地,葉子由卻始終神秘兮兮的扯開話題,對於這個風雲人物守口如瓶,暖兒問不出話,怪責葉子由當真毫無君子磊落之風,葉子由委實覺得冤枉,奈何再多的解釋也無用。
不多時馬車停在一座高大氣派的樓屋前,樓屋牌匾上書四個正楷字――小夜半樓。
這正是蘇州城名氣最大的青樓。
小夜半樓有三層飛簷,表面上看隻有三層,其實內有兩個暗層,走進來後才會發現樓中別有天地,也才會發現小夜半樓其實是一座方筒形建築,散座和舞台便設在樓裡的小天地之內、采光天井之中,天井的面積足以擺設四五十張圓桌,天井的四個角各有一座三折式的木製樓梯通往上層,上層多是雅座包間和普通姑娘們的寢房,而樓裡當紅的姑娘大都住在小夜半樓後方那有如迷宮一樣曲折的後院,後院才是小夜半樓的心髒,表面上這座奢華壯麗的飛簷樓屋,隻是小夜半樓的臉面而已。
小夜半樓同時也是蘇州最大的銷金窟,每晚有大量的真金白銀流向此地,最終又不知會流向何方。
青樓一般在天黑之後才開門營業,小夜半樓也不例外,樓裡的老鴇叫小杜梅娘,此女子今年三十歲,穿裝打扮和一言一行幾乎將女人這個年紀的妖嬈體現到了極致,一身淺綠色的曳地薄絲罩裙,鮮紅色的肚兜隱隱顯露,發髻和頭飾故意弄得散亂卻又不著痕跡,每晚這個時候,她都會上下層巡視一圈,巡視過程中會選擇性地推開某姑娘的房門望一眼或催一催。
“姑娘們打扮的動作都快些,勿要誤了客人們進門的時辰……”
“媽媽勿再催了,女兒馬上好……”
“是哪個手癢的賤貨偷了本姑娘的脂粉盒?媽媽……媽媽……女兒的脂粉盒不見啦……”
“多大點事,母貓嚎春呀你?先把姐妹的脂粉借來應應急……”
整座樓裡的姑娘都風風火火地忙著梳妝打扮,那些已經打扮好了的姑娘,也已搶先一步出門去迎接各路的達官貴人了,樓裡氣氛火熱,天井舞台周圍的散座已經坐下了二三十桌客人,當然這都是些吃花酒的小客,頂多會叫兩三個姿色普通的姑娘相陪,大客貴客們通常會選擇樓上的雅座或包間,陪在身旁飲酒作樂的姑娘也都是些叫得上名字的當紅姑娘。
整座樓裡最悠閑的人當屬小杜梅娘,此時搖著一把團扇,一步一搖地走在第二層長廊上,滿臉笑意沿路熱情地打著招呼。
“喲……王老爺……”
“段老爺也來啦,您老真是個稀客……”
“數月未見,杜梅娘風韻依舊……”
“段老爺真不長記性,梅娘杜字前面可還有個小字呢……”
“忘了忘了……哈哈,京都的叫大杜梅娘,你叫小杜梅娘,記住了記住了……”
“呸呸呸……好端端的提什麽大杜梅娘……煞風景,老娘可從不認得這號人,呵呵……兩位老爺您玩得愉快……”
與二位老爺在長廊上分開,
小杜梅娘眼波流轉,盈盈淺笑,搖著團扇繼續往前,每一步都似風情萬種,一面巡視一面笑呵呵的專挑人多的地方像是自言自語重複說著:“爺兒們,銀子是個好東西,千萬別舍不得花,千兩萬兩姑娘們不嫌多,百十兩姑娘們也不嫌少,若是身無分文,您呐……出門左轉,當心閃了腰……” 在這小夜半樓裡若說誰的笑容最為燦爛,又屬誰的言行最為得意,那絕對是小杜梅娘了。
……
……
葉子由不是任何一家青樓的常客,若非最近這位名噪蘇城的風雲人物常來小夜半樓獻藝,葉子由來此的次數肯定會大大的減少,他今晚的關注點是舞台,並未選擇樓上的雅座,選擇的是天井內視野最佳最靠近舞台的一個散座。暖兒也同二人坐在圓桌前,陳閑和葉子由有說有笑,她插不上嘴,也不太適應這種環境,沉默地嗑著手心裡的瓜子,一對眼睛滴溜溜地打量著樓上樓下那些穿得一個比一個單薄的姑娘們,也打量著周圍那些色相盡露時不時出言撩撥身旁姑娘的客人們,偶爾也瞥一眼自家的駙馬爺,大概是想看看自家駙馬爺在這美人如雲的溫柔鄉是不是也會心猿意馬。
陳閑仍在同葉子由談笑風生,眼睛沒去看那些姑娘們,這讓暖兒不由在心中想著……嘻,駙馬爺是個雅客。
類似於他二人這種不用姑娘相陪的雅客其實並不少,這些人同樣是衝著最近的這位風雲人物而來。
此時舞台四周的散座幾乎快要坐滿,但仍未到那位風雲人物出場的時間,眾人也不心急,三五成群同桌飲酒閑談。
在第二層長廊欄杆前,有七八個姑娘倚著欄杆注視著下方天井,這七八個姑娘個個年輕貌美,穿裝比那些作陪的姑娘們相對保守許多,這幾位姑娘並非色妓,皆是小夜半樓的一批當紅藝妓。無論是京都的大夜半樓,還是這蘇州的小夜半樓,他們都對外聲稱有粉黛三千,這三千姑娘大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賣身的色妓,第二類是賣藝的藝妓,第三類賣藝也賣身。
這七八個姑娘為首的名叫水憐色,乃小夜半樓最當紅的藝妓之一,但最近好些天卻輪不到她上台。
她身旁的幾位姑娘與她同一組,這些姑娘眼望著樓下舞台周圍的火熱場面,她們知道客人們在等誰,心中很不服氣,有個姑娘噘嘴抱怨道:“媽媽也真是的,幹嘛非要找個珠璣來搶我們風頭,現在倒好,我們姐妹都隻能眼巴巴的看著了,哼……我們倒不如趁早回房睡大覺去。”
“可不是,珠璣也就生的好看,未必有憐色姐姐彈得好。”
“對呀,我們去向媽媽說,我們的舞台,應該屬於我們。”
身旁的姐妹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水憐色面色有些憔悴,素來文靜纖弱的她終於忍不住開口道:“你們都少說兩句,這又不是媽媽的錯,是我……確實不如珠璣姑娘,你們若覺得自己沒有學習的必要了,那你們便回房睡覺,我不攔你們!”
身旁幾位姑娘都沉默下來,隨後才有人嘀咕一句:“這麽早哪睡得著,看就看,就當免費學藝唄。”
……
……
珠璣便是當下名滿蘇州城的風雲人物,沒人知道此女的姓氏,只知道此女半個月前才來到蘇州,僅僅半個月時間便獨霸了蘇州城最受矚目的舞台,但此女至今都不算小夜半樓的人,據說她是自己找上門來的,與小杜梅娘達成了獻藝分紅的契約,每晚隻彈十首曲子,完事後立即結算前一晚應得的銀兩,即便如此,小杜梅娘也沒少給她造勢,畢竟這是一棵搖錢樹。
天井散座的客人也並非全是為了欣賞琴曲而來,至少有一半是為欣賞美人而來。
待舞台四周的散座近乎人滿為患的時候,一名身穿曳地白裙的女子緩緩地走上舞台,女子低眉垂眼,行至舞台的中央,她面向客人們曲膝一福,女子清麗脫俗,肌膚白淨如雪,恍如不食人間煙火,尤其是眉眼生的極美,卻始終沒有抬眼看在座的任何人一眼,她不抬頭,周圍不少客人便彎下了腰,這舉動似是想更加直觀的看一眼珠璣到底有多美。
“白裙勝雪,明眸紅唇,顧盼生輝,姿采動人……好一個珠璣,當真人如其名,如珠亦如玉,二百兩,賞……”
“這……公子,人家還沒開始……”
“聒噪!再賞……三百兩……”
“莊志富莊公子……給賞五百兩……”
“哈哈……莊兄開了頭,那小弟隻好舍命跟上了,賞,八百兩……”
“嶽溪嶽公子……給賞八百兩……”
“嶽兄果然大氣魄……”
珠璣才登台亮相行禮,舞台四周已斷斷續續的有人行賞了,一名青樓小廝扯著嗓子唱出人名,氣氛驟然更加火熱。
珠璣行過禮,在舞台中央的一張琴案前跪坐下來,隨著她一同上台的一名婢女模樣的女子,取下琴囊恭敬地遞上前。
“原來如此……”當看到琴囊,陳閑當即明白過來:“不枉子由你苦瞞這麽長時間,著實給了我不小的驚喜。”
同桌葉子由搖開折扇笑道:“照生你不怪我隱瞞才好,這位珠璣姑娘可不簡單,絕對有一技驚豔四座的本領。”
“那洗耳恭聽了。”陳閑拈起酒盅小啜一口,能被這麽多人追捧,他太期待接下來的演奏了。
暖兒此時也終於明白過來,她原以為會出現不堪入目的技藝, 沒想到竟是彈琴,這也極合她的口味,小臉頓時樂開花。
……
……
當珠璣姑娘纖纖素指在琴弦上一抹,無論是來聽曲的,抑或是來看人的,眾人都有自己的樂趣在其中,很自覺地沒再發出半點聲音,聽曲是這個古代的主流之一,附庸風雅自古是一大風氣,這時候就算不懂,也似乎應該裝出一副自己正在品賞琴曲的樣子,這樣起碼不至於讓身旁人看低自己。陳閑是行家,已經聽出這個珠璣確實不負盛名,心中的興致越來越濃,暖兒這段時日在他的指點下,於琴道幾乎已進入癡迷境況了,這時候也聽得分外著迷。
葉子由對於珠璣的琴技崇拜至極,一日不聽便心癢難耐,此時搖頭晃腦,右手折扇不時輕叩掌心。
珠璣眼眸低垂,十指專心撥弦,視身周景象恍如空無,她身旁的藍裙婢女也是目不旁視,甚至臉上沒有太多表情。
在離陳閑不遠的一張圓桌前,之前那兩位賞過銀子的公子哥正在低聲耳語,目光都望著陳閑和葉子由這一桌。
“雖兩年多未見,但應該沒看錯,那人肯定是陳閑陳照生……”
“有子由在其身旁,那多半沒錯了,呵……他不是進京當了大公主的駙馬嗎?怎麽會回蘇州?”
“我前天聽來自京都的密友說,天陽大公主很不滿意這樁婚事,這陳閑必定是被大公主趕了回來……”
“呵……果然不出所料,我當年便說過,即便駙馬隻是表面尊貴,陳閑這廝也絕入不了大公主的眼,走,我們過去……”